“玿兒說什麼傻話,你都醒來了,一定是很快就要好了。阿娘每日在這裡守着你,一直守着你,你定會好的……”長陵侯夫人大抵忘記還有個兒媳在這裡了,開口便将功勞盡數攬在了自己身上。
“你是個男子漢!”長陵侯也聲嘶力竭,“豈能如此不堪而死!玿兒!你若是就這麼死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祖宗啊!”
蘇玿俊美的面容,看上去是那麼疲憊,于是連周遭的婢女都開始哭了。
哭也不敢大聲哭,怕招了主子忌諱,一個個咬着嘴唇嗚咽。
而蘇玿的眼已經慢慢有些睜不開的意思了。
長陵侯夫人便帶頭大哭起來,口口聲聲喊着兒子的名,仿佛如此便能叫蘇玿放棄裝死大計似的。
而蘇玿的目光卻從哭得直不起腰的母親頭頂掠過,看向她身後的“謝玉容”。
他這些日子是不曾“醒來”,但不是全無知覺。
拜那良藥所賜,他能聽,能嗅,能覺知。
雖然曉得這個“新婦”不過是家中娶來障人眼目的,可是少女的手是那麼溫柔,她的聲音也軟軟的,很好聽。
她還給他做了衣裳呢。
憑着這些大約還不夠他愛上她,大抵連“喜歡”都還不足,可是,好奇總是有一點的。
就這一點兒好奇,讓這對“夫妻”第一回四目相對。
他一時竟呆住了。
謝玉容的相貌,以素婉來看也算是挺不錯的,算不上頂尖也罷,但絕對是個美人。
而素婉三世來做過公主,做過皇後,也做過女修。女人該如何打扮才得體又出挑,她心下門兒清。
掐指頭算算蘇玿該“死”了,今日當然要仔細收拾。
果然,他看着她的時候,有驚愕,又有惘然。
——他的妻子,面龐仿佛是最好的匠人細心刻出的白玉雕像,肌膚細膩無瑕,眉如翠羽,眸如明珠。
但這樣的美人,此刻紅了眼,咬着唇,單薄的身形微微顫抖,卻不敢做聲。
她仿佛是無助的小羔羊,要被無法抵擋的悲傷一口口吞噬掉了。
蘇玿竟有那麼一霎感到心頭有些酸澀的刺痛。
他急忙閉住了眼,原先用了幾分力收着的手,也松弛開了。
這是表示他“死去”了。
預料中父母的悲哭聲尚未響起,他便聽到什麼沉重的東西,磕碰的聲音。
“少夫人!”
“少夫人昏過去了!”
“夫人!”
——在小侯爺咽氣的當口,滿屋子的婢女都為少夫人和夫人的突然倒下驚呼。
素婉“昏”了過去,并且往前一栽,一頭撞中了長陵侯夫人的後心。
長陵侯夫人蓦地吃這一撞,不僅被撞得背過氣去,還順便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待婢子們把疊在一處的兩代夫人扶起,但見少夫人雙目緊閉,口唇灰白,夫人則是氣如遊絲,口邊還淌出一條細細血線。
燈火裡的京城輝煌雄壯,燈火裡的長陵侯府人仰馬翻。
長陵侯大約原本也打算扮演一個痛失愛子的凄然老父親形象,但當給兒子辦喪事和給妻子兒媳請郎中兩件事同時堆在他面前時,他不僅沒有詩意而哀婉地一夜白頭,還糟心地起了一嘴大泡。
還好少夫人年輕,便是死了丈夫這件事對她打擊太大,以緻昏倒,到底不會昏太久。
多了一個人操持,這喪事便能辦起來了——雖然,辦得也不是很像話。
此間貴人事死如事生,喪禮上各樣排場自不必講,修墓的功夫也是少不了的。許多高門貴人,往生後常要停靈一二年,才能等到哀痛的家人們将他的陰宅修繕妥當。
但長陵侯府雖然為小侯爺辦了光鮮體面的喪禮,卻并不曾精心安排一處吉穴。
停靈也隻停了七天,便要将侯府唯一的繼承人下葬了。
知曉此事後的貴人們雖然意外,可到底也沒有多說什麼——瞧着一貫溫厚的長陵侯如此失魂落魄,又有誰還忍心問什麼?
須知天下人面對傷痛時的反應各不相同啊。
同是失去了親人,有些人恨不得那棺椁永不下葬,好讓他守着終此一生。
有些人則會将苦痛埋在心裡,非到了爛醉又或重病的時刻,絕不會多說一句。
那麼,有人想趕緊辦完喪事,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孩子其實還在一個他看不見的地方活得好好的,那也沒什麼奇怪的。
是啊,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有經驗的老人家,聽說了這樣的安排,便要皺眉。
“如今但凡是個過得去的人家,沒有不好好修墓的,為的倒不全是人在那邊兒過得好,還要防着那起子掘人墳茔的殺才呢!長陵侯府的陪葬不少,卻不好好修個堅牢的墓室,若是招了賊,那可多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