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侯夫人接了帕子便掩住口鼻,呼吸間但覺香氣清冷,似有些異常,此刻卻也無心細究。
她的雙目死死盯着棺内——絲墊露出來了,蜷曲的腳和腿也露出來了,随着那棺蓋一寸寸被挪開,她的面色也越發青白,身軀越發強烈地抖動起來。
縱然沒看到臉,她還能不認識衣衫嗎?
除非那些匪類将她兒子的衣物都脫去換給了另一個屍體,否則……
當棺蓋挪得即将露出屍首的喉頭與臉時,長陵侯夫人終是不能再堅持,她突然閉緊了眼,死死握住素婉的手:“六娘,六娘你去看,你看……”
不用她說,素婉也是會看的。
看到他臨死前痛苦的表情,紫脹的臉,傷痕累累的手。
她沒有說話。
要說恨蘇玿,倒也不至于,該恨蘇玿的是謝家姐妹,她不過是替人除害罷了。
可是看着做了那種虧心事的人,此生死得這樣慘,她還是有些想笑。
假死時,他呼吸極輕極慢,又不知饑渴,本是可以在封閉的棺木裡躺個三天,等人将他挖出來,帶去代王那裡,開啟精彩的一生的。
可他“意外”地早醒了兩天。
當他躺在黑漆漆的棺材裡,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慢慢被憋死時,會不會感到絕望?
竭盡全力也無法呼吸,那種體驗,和前世謝玉容臨死前比較,究竟是誰更痛苦呢?
在極度的絕望和痛苦中,人是會恨的。
蘇玿會恨誰?
是恨給他假死藥的人,還是恨沒有将他掘出來的人,又或者恨要他假死去襄助代王的人……
或者是,那一心期待他建功立業光耀門楣,而答應了這個計劃的爹娘呢?
素婉緊緊抿住了嘴,怕自己忍不住冷笑出來。
而長陵侯夫人還握着她的手:“六娘,是……是不是?”
仿佛是被這一聲驚醒了一般,素婉帶着哭腔叫道:“關上!快關上!不可能,我不信!”
可憐那些個婆子們,平素也不做粗活的,挪開棺蓋就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此刻見得屍首,個個心驚膽戰手腳松軟,哪裡還有力氣将棺蓋一把推回去?
反倒手忙腳亂,一時間将棺蓋翻了過來,重重砸在地上。
而長陵侯夫人經兒媳這一喊,睜開了眼。
旁人看小侯爺,不過是個很不悅目的屍體。
可長陵侯夫人看到的是她的獨子。
是她畢生的希望啊。
她的身體一晃,要倒,素婉卻叫了一聲:“母親!母親請為夫君報仇啊!”
那“報仇”二字入了她耳,她勉力一掙紮,竟站住了:“你說什麼?”
素婉松開了她的手臂,在她面前跪下:“是母親與兒一并為夫君裝裹的!他分明不是這個樣子的!一定是那夥盜了棺木的賊人,折辱他的遺體……”
她說着,聲淚俱下,雙手擡起攀住長陵侯夫人的手臂:“母親要為夫君報仇啊!他能得罪什麼人呢,為何身後還要橫遭此劫!母親,他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呀,便是天下人都說,他身後也沒了知覺,便是被人擺布一二也無妨——可獨您不能認,是不是?”
她的話,就像一把把刀子,狠狠戳在長陵侯夫人心間。
可素婉還嫌不足。
“如今想來,我們長陵侯府,在京中不說是一等一的門第,可也是有頭臉的。緣何那破落的宗室,也敢對夫君揮拳相向,且是往死裡打呢?那到底是什麼人呢,他如今也不曾償命,您的獨子卻,卻……”
素婉凄然擡眼,與長陵侯夫人淚目相對,輕輕喘一口氣,又補充道:“母親,夫君他泉下有知,一定也不明白……難道這天下,連個尋公道的地方也沒有嗎?那些人是天子血裔,固然高貴,可我們長陵侯府是功臣啊,功臣的子孫,難道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嗎?!他們連他死後的清淨都不肯留!他們,好狠毒啊……”
長陵侯夫人面色如土:她當然知曉那動手的宗室,那是與代王一脈走得很近的人物,因此才得了這個任務,和她的玿兒演一場戲,來遮掩皇帝的眼目。
這也是不能告訴謝氏的。
可是……
可憑什麼不是她的玿兒把那狗娘養的東西打成重傷,讓他去冒險假死,讓他悶死在棺材裡?
不,一開始就不對——憑什麼他們要冒這麼大的險,去幫那代王争天下?
玿兒是侯府裡唯一的男丁!以後他要做侯爺的!
便是不跟代王走,他也能襲爵啊,縱然今後沒有十分的富貴,總也有十分的平安罷!
蘇夫人甚至開始怨恨自己的丈夫了。
要争,這老東西可以自己去争,為什麼要用她的兒子冒險。
這是她拼了命生的孩子,就這麼葬送了!他死得那麼慘!
謝氏沒有看到,她卻是看到了——棺蓋上,留着她的玿兒死前掙紮的痕迹。
那些血是她的血,肉也是她的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