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他們欺負我們。”面前跪着的兒媳,已經哭得沒了力氣,将玉一般光滑而冰涼的額頭貼着她的手背,“他們欺負侯府再無子弟,便敢上門做這種事,連亡人都不放過……我們怎麼才能報仇,母親!我不能讓夫君就這麼走了,母親……”
她的聲音已經啞了,所以很輕,聽在耳朵中,像是一匹紗。
可是,紗拂過皮膚時,會帶起直入心下的戰栗。
長陵侯夫人竟定下了神來,低聲道:“你要為玿兒過繼一個兒子,好好把他養大,叫他為他阿爹報仇!”
“……母親,我,我能行麼?”
長陵侯夫人點了點頭,她沒再說話,素婉卻聽到了她将牙齒咬得咯咯響的聲音。
她知道長陵侯夫人很憤怒——直到這一夜,她和留宿的謝玉行并肩而眠時,還總想起那時長陵侯夫人可怖的神色。
仿佛要将所有辜負了她愛子的人全部殺死似的。
而謝玉行在此刻悄聲問她:“那大食人的醒神散好用麼?”
“……好用。”素婉微微轉過頭,看着她,輕輕一笑,“怪道說死人嗅了都能活轉來呢,活人聞着,自然更是心神振奮了。”
“那就好。”謝玉行溫柔地摸摸她的腦袋,“長陵侯夫人若是喜歡,咱們阿娘鋪子裡盡有的。”
“倒累得阿娘那邊賺不到錢。”
“這物事稀罕,本也不指望它賺錢的。”
素婉點點頭:“是好物,用對了地方,抵得上千萬謀算——這用處的确不是幾個銅闆能衡量的。”
謝玉行便笑,月光透過素紗帳,落在她的臉龐上,本該是很美的一幕。
但她的笑意卻發狠,待再笑下去,便哭了出來。
不敢出聲,可是面龐已然扭曲了。
素婉看着她那緊皺的眉,發紅的鼻尖,張着的哆嗦的唇,便在靜寂中聽到了風聲——穿越了很漫長的歲月和生死之間的暗河,鋪天蓋地而來。
那是抱着慘死幼女遺體的母親,泣血的号啕。
淚水從眼角滑落進發鬓間,一閃便沒了。
那風聲終究也遠去了。
素婉用帕子給謝玉行擦了眼淚,才道:“如今阿姐可算解了恨嗎?”
謝玉行拭淚的手一頓,她抿了抿嘴,道:“不曾,那陷害我家的惡徒不曾償命,安排人手竊走季郎銀針的惡不曾償命,更有那給他們撐腰的徳禮公主也不曾償命,如何能因殺了一個蘇玿,便忘了他們欠的血債?”
說罷看着素婉:“你呢,你覺得……這就夠了嗎?”
素婉想了想,慢慢道:“我的岑兒是從他祖母那裡拿到那碗羹的。我疼了五天。”
謝玉行呼吸一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阿容,你受了苦了。”
素婉搖搖頭,沒說什麼。
受苦的不是她,她沒什麼好抱怨的,隻是瞧不慣這樣的不平事,心下才有波瀾而已。
當年謝玉容嫁進來,蘇玿便假死遁走了,說是夫妻,也是有名無實,二人甚至不能算是熟悉呢——如此,蘇玿對她無情,倒也不是全然說不過去。
可是長陵侯夫婦不同。
謝玉容在侯府裡盡心盡力做了九年兒媳,将他們兩個當作自己的生父生母那樣孝敬——漫說是個人,便是條狗兒,搖過九年尾巴,人也該有幾分不舍的。
可長陵侯夫婦能用那樣的虎狼之藥殺她。還饒上一個蘇岑。
這是真真不值得原諒的人。
若是謝玉容在天有靈,她見得今日長陵侯與夫人痛徹心扉的模樣,可會比瞧見蘇玿慘死還解氣?
這,可還不算完呢。
他們的報應還在後頭。
這一夜,謝家姊妹自然是安寝至天明,而長陵侯夫婦,卻連在夢中也難找到片刻平靜。
待得天亮,二人相見,竟都覺驚心。
長陵侯仿佛老了二十歲,發絲斑白,面上皮肉都垮了下來,而夫人的神容憔悴,眼中卻似是閃着幽冥鬼火一般的暗光。
長陵侯原是要伸手抓住夫人手臂的,此刻手伸出去了,心裡卻猶疑了。
隻這一霎,夫人已然開言:“侯爺不可如此頹唐。”
他愕然地看着老妻——二十年的夫妻了,他從不曾聽她用這樣的口氣說話,竟仿佛是換了一個人。
“我們的玿兒,十日前便已然不在了。”長陵侯夫人迎着他訝異目光,說出這一句來,喉頭竟然一梗。
她本想說,既然孩子早就沒了,那麼,僅因着昨夜的事,他們做爹娘的,該是憤怒遠過于傷心啊。
他們不能明知玿兒還活着,卻要堅持把他埋掉——那太反常了,反常就有鬼。
那他們就隻能不知情啊,想想看,一對父母被人蒙騙,将還活着的獨子放進棺材裡匆匆埋掉了,不多時卻又知曉那孩子還活着,竟是因下葬而被生生憋死!
他們理所應當要憤怒要報仇,要當初欺騙他們的人血債血償才對。
她想清楚了這些,便也憤怒起來了:她的确是被騙了的!讓玿兒假死是别人的主意,答應下來是丈夫的決定,給玿兒吃的假死藥也不是她拿來的。
她什麼也沒做便失去了兒子,她不該怒嗎?
再有,昨兒個連那個癡情的謝氏都看出她的異常了,别人還會瞧不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