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其實是期待了一小會兒的——雖然此間與她的陳國有種種不同,然則對于女人的要求,卻很是接近。
比方說女人該溫良恭儉讓,便是受了再大委屈,也要咬着牙忍着。
什麼,你說她忍無可忍,把丈夫殺了?哦,那她就會被處死呀。
倘若長陵侯夫人真的一硯台把長陵侯砸死了,這一局博弈就提前結束了:沒了男人的長陵侯府,若是連夫人都因殺夫被判了死罪,那她這個小侯爺的未亡人,便隻能認個嗣子進來。
此後母子倆錦衣玉食地相依為命,每天沉浸在失去了親人的哀傷中,勉為其難地享受人世繁華。
這甚至都不用考慮代王叛亂稱帝的問題了:誰當了皇帝後,會和一家男人都死沒了的舊臣計較啊?說不定代王還要考慮長陵侯府對他那一支一向親近,而多照拂可憐的孤兒寡母幾分呢。
然而長陵侯夫人到底養尊處優了幾十年,手上沒有力氣,這一下将長陵侯砸了個眼花目眩、頭破血流——卻也隻是眼花目眩、頭破血流而已。
人沒死,也沒傻,甚至昏都沒有昏。
倒是将夫人吓得回了神,縮在一邊兒瑟瑟發抖,全不見方才女中豪傑的氣勢。
更别說那些婆子婢女——夫人被打了,大夥兒都想着,該去扶夫人起來,誰能想到平日行動緩慢、昨兒又哭了一夜的虛弱的夫人,能夠進如閃電,擊如雷霆,将侯爺一舉砸懵?
在房中人都愣住了的短暫空檔,同樣久病而嬌弱的素婉,帶着哭腔喊了一聲“母親”,然後踉踉跄跄奔上前去,一把扶住了長陵侯夫人,拿出了最快的語速,進行一輪恰到好處的提醒:“您這是做什麼呀!父親他……他也是沒辦法的呀,如今咱們自己家裡人丁稀薄,若是您與父親不睦,叫族裡做小輩的如何是好,下人們又怎麼做事呀!”
長陵侯夫人扶着她的手臂,淚如雨下:“他,他說我養不活兒女,我如何養不活了?玿兒本活得好好的!我的玿兒屍骨未寒,他便這樣說話!”
素婉就陪着哭,屍骨未寒那位,到底算謝玉容的夫婿,婆媳二人登時哭成一團。
被砸了頭後好容易站穩的長陵侯,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終是恨恨地轉身走了。
長陵侯夫人猶在哭泣,她喘得厲害,素婉與溫媽媽一起勸了許久,又端了糖蜜水來給她喝了,才好容易止住。
彼時她自己的帕子已然濕透了,便用了素婉遞過去的絲帕擦掉淚痕——順帶着連早上塗上去的一點脂粉也擦掉了,那張臉現下衰老而頹敗,打從肌膚下頭透出疲憊的灰白。
她擡起頭與素婉相視的時候,模樣非常脆弱。
“六娘,”長陵侯夫人啞聲道,“叫你看了笑話了。”
素婉連忙道:“這是如何說的,母親,誰家夫婦沒有個龃龉的?”
長陵侯夫人反而又激動起來,道:“你說這是龃龉?方才我恨不得殺了他!”
“使不得,”素婉道,“女子殺夫是大罪過呀,母親。您是夫人,您若是好好活着,便是父親與陛下賜的宮女有了兒女,也能抱到您膝下撫養,彼時自然也與您親善。您若是鬧開來,難道真能害了父親麼?”
她說着,便見長陵侯夫人的手攥了起來。
于是素婉接着勸:“您現下同父親鬧開了,若是叫他覺得您不……不賢,有了兒女也不交給您,那怎麼辦呢?往後這侯府定是人家的了,若是和咱們不睦,咱們總讨不到好——且不說我,您也要想想!活着的人委屈一二倒也無妨,可夫君身後該有人誠心正意為他奉祀呀!”
她話音落,便瞄見站在長陵侯夫人身後的溫媽媽在對她點頭。
神色很是友善,大抵是因為她說了正确的話——夫人自然不想讓丈夫有新寵,更不願新寵給丈夫生兒育女,可偏偏這事兒她攔不住。
攔不住也便罷了,她若是表現得不好,叫長陵侯認定她妒忌,那便連撫養孩子的可能也不大了。
到時候侯府的繼承人與她這嫡母不親善,難道能是個好事兒嗎?
卻不想夫人猶自不肯放棄,此刻道:“若是你有個兒女,那自然是能為我兒奉祀的。”
素婉眼一轉:“母親還要為我們選個入嗣的孩子麼?”
長陵侯夫人沉默了許久,才啞着嗓子道:“按說入嗣的孩子,頂好是從親兄弟的子嗣裡頭選,可侯爺……就算他讓那兩個生了,等長成了,再生養了,也是十多年後的事兒了。哪能等到那會子!更有親爹娘,自然不會與你我親近。還是要及早入嗣一個的,你親自養大才聽話呢——我這倒不是為了侯府,是為了你和玿兒。”
素婉道:“我曉得母親關心,心裡都記着呢。那麼母親也請善養身子,等您好了,才好主持此事。若是您不幫我瞧着,我怕是兩眼一摸黑的。”
長陵侯夫人颔首,忽地又冷笑了一聲。
“要選個好的。”她狠狠道,“我的孫子,自然要是頂好的,要比那些個下賤種子好!”
素婉自然點頭應和,她一表态,夫人便似是觸動心腸了似的,握了她的手:“如今隻咱們娘兒倆個相依為命,六娘,你要幫着母親呀。”
她眼中,謝玉容自然是她的盟友——長陵侯還能有别的孩子,那他便不再是自己人了,可謝玉容和她一樣啊,若是這侯府最後歸了玿兒的兄弟,她們兩個都無可憑依!
尤其是謝氏!
自己再如何也是侯爺的夫人,不管哪個小妖精的兒女,面子上都要孝敬她的,可謝氏呢?若是她不能憑借撫養嗣子一事将侯府捏在自己手中,待侯爺老掉了,小叔小姑們大抵不會很尊重這個出身不大高貴的大嫂的。
謝氏應該知道這些,謝氏應該比她還要着急!她要提點一下謝氏!
看看面前怎麼看怎麼清澈而愚蠢的謝玉容,夫人稍微吃到一顆定心丸。
她就很哀傷又溫柔了:“如今玿兒去了,别人都能忘了他,可我是忘不掉的,我是他的阿娘呀。你一定也忘不掉他,是不是?他若還在,定是我們此生的依靠的……現在他不在了,若是咱們兩個也讓人遮蓋了去,今後這侯府裡,就再也沒有人還記得玿兒了。六娘,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