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要娶謝員外郎家的五娘子做側妃的消息,很快便公布出來了。皇家的聘禮都送到了謝家的小院子去,直将院子裡擺得滿滿當當,還不曾全鋪開呢。
待要鋪開,還得占掉謝家門口一整條巷子!
謝家的地位登時就上升了那麼一些。
雖然仍比不上京城的舊冠纓,可是能跻身新貴,不也比做個寒酸的螞蟻官兒好麼?豈不見謝家門口都有來攀同年的人啦,這可是謝挺沉浮官場多半生也沒有得到過的待遇!
可即便如此,當溫媽媽拿着長陵侯夫人拟出的禮物單子來找她過目時,素婉還是懵了。
這不合理啊!長陵侯夫人既不是體恤小輩的人,也不會在意隻出了一位皇子側妃的小家族。
她怎麼會想到給謝家送賀禮?别是沒安好心罷!
先前這位婆母甚至還怒砸花瓶了呢!她的心情該不會好:原先想用謝五娘和自己的母家後輩再拉扯一道關系,如今盯好了的花兒卻戴在别人頭上,以長陵侯夫人的心性,不怒才是怪事。
怒了之後呢?
她大概會恨死謝家的。
素婉對此倒是沒什麼擔憂:她對謝挺夫婦沒有牽挂,謝玉容姐妹二人前世那麼倒黴,這對夫妻不也視而不見,想保全自家兒子們的前程麼?
謝玉行若是嫁了大皇子,那麼好也罷,不好也罷,長陵侯夫人都拿她沒法子啦。最多能拿捏一下謝挺夫婦——那不也是他們應得的麼?
素婉甚至都做好了夫人要和她翻臉的準備了,風聲也準備妥當,就差一個機會來放出去——哪能想到,長陵侯夫人砸完花瓶就回心轉意?
溫媽媽還問她:“以少夫人看來,這些禮物,可還能合貴人的心意嗎?”
素婉拿着禮物單子,一眼掃下去,便笑歎道:“母親怎麼這樣見外?五姐與我同胞而生,我與她再親不過,我既是母親的兒婦,她便也是母親的晚輩。尊長所賜,自然樣樣都是福氣,若是挑揀,豈不是折了自己的福分?”
溫媽媽道:“哪有和天家論長幼尊卑的道理?奴婢倒是托大勸少夫人幾句——便是一母同胞,今後也有了尊卑之分,如何與那位相處,您還是要早做打算呐。”
素婉點了頭:“媽媽這是金玉良言,我記在心裡了。”
不管溫媽媽是誰的人,說這話是出于什麼用心,但她說的沒半點兒問題,這就該認。
那謝玉行與謝玉容姊妹之間有情分,她為此也受了些好處,可哪怕真正的嫡親姊妹間,身份上的差異大了,情分也未必能始終如一,而她又不是真正的謝玉容!
她并不能打心眼裡把謝玉行當自己的姊妹,所以謝玉行若是發達了,她自然是該尊重些的。
溫媽媽便又道:“連少夫人都該如此,夫人便更不能怠慢呀——還是請少夫人給這禮單子掌掌眼罷!”
話又兜了回來,素婉便隻好展開了那禮品單子往下看,越看越是迷茫。
倒不是哪裡不好,實在是太好了。
長陵侯府的家底,素婉現下已經比誰都清楚了,照她來看,夫人拿出的這份禮單,多得有些過分:姑且不提那些個擺設,便是绫羅綢緞之類能換成銀錢的物事,折算下來也抵得上侯府大半年的入項。
更有些古玩書畫之類的,她不是在此間長大的,不能估出個實價來,可想來能列在單子靠後地方的,必不會是什麼便宜的玩意兒。
眼見她神色凝重起來,溫媽媽嘴角便有了笑意,她更加仔細地觀察着謝氏的神情:驚奇麼,激動麼?如你家這樣的小門小戶,怕是這輩子都不曾見過如此豪奢的禮單罷?也就是你嫁進侯府來管了家才長了些眼界,可即便如此,也沒有這樣大的手筆來送人禮物罷?
快些為夫人的慷慨和重視感激涕零罷!
可是素婉看罷單子,非但沒有滿面興奮,目光反倒在落款上微微一凝。
這地方,落的是長陵侯夫人的私印。
“這單子上列的,莫不都是母親的嫁妝?”素婉道。
溫媽媽一怔:“這……”
“這些書畫,我尚且不曾聽說過啊。”素婉說,“如何平白多出這許多好東西,必是母親用了自己的私房罷。”
“是呢。”溫媽媽已經回過神來,笑着說。
“我五姐是個要強的,”素婉溫聲道,“送她這許多,她反倒會不自在的。不如将這些金銀玉帛省了去罷!”
溫媽媽一怔:“把金銀玉帛省了去?”
“好書畫是極難得的,如我母家底蘊究竟是差了些,必然拿不出什麼好的來。而母親所出的嫁妝,想來是當年保國公府的舊藏罷?定是十分珍貴!她若是能帶着一兩副書畫入府,挂在自己屋子裡,既不叫人看輕了,也好時時想着母親的好處。”素婉道,“反而金銀玉帛這樣的浮财,我母家還能拿出一些來。”
溫媽媽便抿了嘴。
那些個書畫是長陵侯夫人的嫁妝不錯,但長陵侯府武将家門,原也不愛這個,因此當初保國公府為她挑嫁妝時,便也沒選那一等一的名家大作。
這樣的畫作若是挂在謝家那樣小官兒家裡的正堂上,自然是極體面不過的,可要是拿進皇子府上,豈不是贻笑大方?
“這……”溫媽媽有些猶豫,“都是夫人的一番好意呐,彼時便是當做添妝,也不枉夫人的一片心意呀。”
“母親的心意,我阿姐必是能領會得的。可是這樣多的資财,若是給了她,她帶去皇子府上,旁人會不會覺得奇怪?我阿爹的俸祿哪裡能給得起那麼多嫁妝呀。”
溫媽媽這便恍然了。
原來這少夫人真不是傻的!
人家不要金銀玉帛,并不是因為瞧出這金銀玉帛本是府裡的财物而犯了吝啬,實在是另有所圖呀。
這麼些金珠,固然值錢,可相比她父親的官聲——以及今後的仕途——又不值什麼了。
與其讓她阿姐帶着一大堆不屬于員外郎該有的财富嫁入皇子府,博個一時風光,倒不如立個家風清正的模樣給世人看。
大皇子今後若是騰雲成龍了,他心愛的側妃娘家還能一窮二白嗎?
别看謝氏女如今隻是個側妃,可本朝的曆代先帝們中,也有幾個是曾将潛邸裡的側妃立為皇後的!
隻消那側妃自己得寵且命長,能活過第一位正妃,便有扶正的指望。若是她娘家也清白,頂好再有個能做出大功績的父兄,那便更是前途無量啊。
謝家人說不定也有這樣的想法!
溫媽媽想到這一點時,心情是激動了一下的。
她是長陵侯夫人的陪房,一起從保國公府過來,又不曾在這長陵侯府裡嫁人生子,自然不把長陵侯府當做自己的家。
她在此間的牽扯,隻有她自幼兒陪大的長陵侯夫人罷了。
長陵侯夫人或許會将侯府的利益當做自己的利益,将侯府的立場當做自己的立場,但溫媽媽不會。
侯府站代王那邊,那關她溫媽媽什麼事?關她的主人什麼事兒?保國公府可沒有在皇家的大位争奪戰裡全站一隊的意思呀!
她們主仆倆很可以選個新的邊兒站着!
如今謝家說不定就是這個邊兒呢。
先時勸長陵侯夫人的時候,她隻暗示可以利用一個可能的寵妃,幹掉長陵侯這老不死的——這就是她認為的,謝氏能做到的最高處了。
不然還能怎樣?那謝五娘再美再可人,小官兒之女的眼界放在那裡,還能當皇後不成?
但現下聽着謝六娘的話,溫媽媽就覺得,謝家可能還真有點兒什麼。
六娘知道護着父親的官聲,那五娘據說也是個第一次對着太後都能笑顔如花的奇女子。
這家人能簡單嗎?
若是謝五娘真能做下一位陛下的皇後,不,隻消做上太子妃,甚至太子良娣——哎呀,那她們主仆還怕什麼?
長陵侯府就是家破人亡了,保國公府瞧在少夫人阿姐的臉面上,也必得要善待她的婆母呀!
溫媽媽掐了自己的掌心一把,賠笑道:“少夫人聰慧,這一重,連夫人都不曾想到呐。老奴回去,必和夫人好生分說。”
素婉擺擺手:“母親不過是寵咱們小輩罷了,我在她老人家跟前,哪裡敢說聰慧!”
這勉強算謙虛罷——她想,實際她未見得聰慧,但也不笨,前世今生見過的事兒多了,多少能琢磨出一點門道來。
兒女親家嫁女,長陵侯夫人添兩個玉镯子,多不過再加些彩緞便是了,她上趕着給這樣多的東西,簡直是要替謝家出嫁妝的意思呀!
可嫁入皇家的女子絕沒有和夫家炫富的道理,那嫁妝無論備了多少,都壓不過聘禮去,皇家的兒婦也絕不是靠母家陪送嫁妝來撐腰杆子的。
那長陵侯夫人便是想在謝玉行跟前示好了。
示好還不肯出自己的血:素婉雖不知道長陵侯夫人有多少陪嫁,但她信口一問,溫媽媽就露出意外表情,可見這裡頭列着的金銀玉帛,大約不是全從夫人的私賬上出。
若是走府中的賬,卻落長陵侯夫人的私印……
那不是叫她白占了便宜去嗎?她這個少夫人還要替慷慨的婆母填坑呢,一邊出力一邊勞神還不敢跟人說:誰聽了這事兒,不覺得是她自己想挖長陵侯府貼補母家讨好阿姐啊?
真要說出去,還是她挨罵!
長陵侯夫人為什麼突然轉了性,慷慨地對着謝玉行大肆撒币,這個問題素婉想不通,于是就不想了。
她隻堅持一點:讓夫人花她素婉和管事莊頭們鬥智鬥勇才斂來的财,去給自己買好處,她決計不幹!
等長陵侯府要給謝家送賀禮時,她還寫了個帖子,附上自己的一點私房送過去。
她說這點兒錢不夠添妝的,可阿姐拿在手裡頭,若要給下人發賞,或許用得着。
謝夫人這些日子是見了許多銀錢的,見得謝玉容送來的這點兒,就笑,是一邊皺着眉一邊笑:“小女孩兒家家的,守着熱孝,省這麼點兒錢也不容易,還想着拿回來給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