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行待嫁在家,拿着長陵侯府送來的帖子,就哧地一笑。
她素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長陵侯府的!
“長陵侯夫人隻給了些書畫,還落着自個兒的私印,真是……”她搖着頭,道,“阿容怕是嫌這禮物我用不上,又不好和長輩開口,才掏了自己的私房罷。”
“我兒可憐!”謝夫人傷感了,她說,“那老婆娘也是個可厭的,我兒嫁了他家就為她那短命的兒子守了寡,吃苦受累,沒過一天舒服日子,如今還要用自己的家私,替她全顔面!”
“可不是?”謝玉行道,“改日我若是出息了,定叫她在長陵侯府裡橫着走路。”
謝夫人笑着掐她一把:“橫着走,豈不成了螃蟹?女兒家驕橫是什麼好事情嗎?更況她都嫁了人了,再怎麼樣,那也是她的命,咱們能扶持一二,卻也不能為她強出頭,否則豈不是顯得她不賢德,反倒壞了她的名聲?”
謝玉行便垂了眼睛,沒說話,不知想了些什麼。
謝夫人立時察覺自己的話說得似乎有些不妥當。
那“都嫁了人了便是她的命”,聽起來竟似是将即将嫁人的謝玉行也當做了外人,連忙描補道:“我瞧那朱氏很乖覺,你若是出息了,她必是不敢為難阿容的。你呀,要使勁兒還是往咱們自己家裡使勁兒罷,你的阿兄和兩個弟弟,若是仕途通達了,今後才能幫到你呢。”
謝玉行笑了笑,道:“那我自然是曉得的,隻是阿兄和弟弟們,如今并不比别人家的子弟出挑,我便是想要給他們使勁兒,終歸也要他們自己争氣的。”
謝夫人就嗤笑起來:“哎呀,哎呀,我的好阿行,你這真是孩子話。那些個高門勳貴的子弟,論及資質,難道就一定比你的兄弟高出許多來?不過是生在那樣的望族裡,人人都瞧着他們好,吹噓幾句也就真好了。待你……待你有了本事,你的兄弟們自也有人誇,好不好都好了!還說什麼争不争氣呢!”
謝玉行蹙眉道:“便不能好,也不能不好罷。若是一日日的隻會給我丢臉找事兒,那我可不答應!”
“你這是什麼話呀,一家子的兄弟姊妹,必是要相互扶持的,怎能因一點兒麻煩,就疏遠了自己的手足?”
謝夫人的話,越說越不讨人喜歡。謝玉行勉強将她應付過去,等人走了,才又展開素婉寫給她的小紙條。
鼻子便是一酸。
隻這個妹妹肯為她考慮,偏又守着熱孝不好出門,先時她沒有許人家,在室女去看看姊妹,是無妨的;太後不嫌晦氣,肯召阿容入宮,那會兒姊妹相見,也是無妨的。
可現下她已然是大皇子的人了,雖還不曾成親,總不能再去見個寡婦。
阿容,阿容,若你在家裡,必是知曉我的委屈,也知曉我的決心的。
她深吸一口氣,喚了侍婢來,為她研墨,寫一封回信給謝玉容。
謝過六妹的小小心意,再勸她勤加餐飯,保重身體。
猶豫再三,終還是加了一句:你我姊妹,此後必有福氣在,萬萬不要為不值當的事情憂心呐、
素婉拿到這封回信,便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她的确是在為一些長遠來看不值當的事情煩心——可是,當下還是無法不煩心的呀。
長陵侯府的各位大小祖宗們,時不時地要搞點兒事情出來呢,若都不管,誰曉得哪件事兒是自然而然就那麼發生了,哪件事兒是某個人想法子給她下的絆子呢?
要掌住這一座府邸的權柄,就要允許自己被此間的各樣大小事務煩心。
而今日實在格外煩!
昨日葉苔院裡傳來消息,說劉姨娘沒了,今日她派人去給劉姨娘收身,得到的卻是劉姨娘死狀有異的消息。
那麼年輕的一個姑娘,就算是因生下的孩子早夭、又忙着搬進葉苔院而沒能坐一個安适的月子,也不至于心志頹敗到跳水自盡罷。
今年格外冷,如今二月了也不見冰面化開,葉苔院又是在山中,天氣隻有更寒涼的。
去收身的小厮回來禀報,說那院中池塘的冰,輕易都砸不開呢!
那會子素婉正在長陵侯夫人房中,與她說今年莊子裡預備播種怕是要晚了——長陵侯夫人縱被丈夫奪了打理庶務的權柄,到底是這侯府真正的女主人哪,謝氏身為晚輩,這種事情是要和她知會一番的。
哪怕當做一個過場,也得走到呀。
這會兒來個小厮,将劉姨娘的情形如此這般地描摹一番,素婉的眉頭簡直要打結。
長陵侯夫人就在她跟前聽着,聽罷還歎了一口氣:“也是個可憐的。”
素婉順着她的話說一句“母親仁慈”,眼神還在她臉上,想瞧瞧她有沒有心虛。
是沒有的。
長陵侯夫人非但不心虛,神容還很鎮定,半點不見訝異。
她甚至還能問那小厮一句:“那冰面究竟多厚?”
小厮拿出一根繩來,比劃了一番:“夫人容禀,這樣的冰,非得使大石頭去砸開呢!”
“……那不能罷,”長陵侯夫人道,“劉姨娘一個弱女子,生産之後又沒養好身子,哪裡來的力氣搬動大石頭?那池塘左近莫不是有高樓?她若是從高樓上縱身而下,或許也能砸開冰面的。”
小厮隻是搖頭:“夫人明鑒,池子邊是有亭台的,卻實在沒有高樓。且亭台離劉姨娘殒身的地方,也還有十來丈哩……”
“那莫不是有人害她嗎?”長陵侯夫人眯了眼。
小厮就低了頭,也不敢再答話了。
反正夫人這話也不是說給他聽的,自有少夫人接茬。
“誰會害她呢?她隻是個被送走的女人。”少夫人這樣說。
“若是為了争寵而殺人,這樣的事情,是絕計不能寬諒的。”長陵侯夫人面色一沉,“我尚且不曾惱過這些個小東西,她們如何敢彼此坑害?”
“母親也覺得是父親的……父親的新人下的手?”素婉眼微眯,問。
“不然呢?若不是她們,誰會忌諱劉姨娘?”長陵侯夫人反問。
“她們其實也不必忌諱的,劉姨娘進了葉苔院,還有幾成機會出來呢?與其忌諱劉姨娘,不如忌諱父親能見到的其他美人兒。”
長陵侯夫人一怔。
謝氏是怎麼說出這樣的話的呢?便好像她知曉劉姨娘是被誰害死的似的……
她深吸一口氣,問:“那以你所見,會是誰害了劉姨娘?總不能是我罷。”
“母親怎麼如此說?我自然不會懷疑母親——且不說母親仁善寬宏,便是真醋了哪個姨娘,以母親的地位也不需髒了自己的手。”素婉一邊察言觀色,一邊道,“而父親的新寵們,要麼出身低微,要麼是宮裡賞下來的,我想,她們的手也伸不到葉苔院去罷……”
長陵侯夫人問:“那你究竟是懷疑誰呢?”
問出這話的時候,她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了,見兒婦猶豫,實在是忍不住了,又補一句來提點她:“那劉姨娘若是外頭買來的,也便罷了,可她是宮裡賜下來的!若有人敢害她,那是要叫侯府怠慢皇恩啊……”
她不說也便罷了,這“怠慢皇恩”一出,素婉心裡便是一驚。
對啊,劉姨娘不止是一個人,她還是皇帝的賞賜呢。
臣子若是打碎了皇帝賞的碗,養死了皇帝賜的馬,打翻了宮中賞下來的臘八粥,那都是要狠狠拾掇一兩個下人,再誠惶誠恐地寫折奏章上去謝罪的。
那,害死了皇帝賞的人,豈不是罪加一等?
就算一個宮女的命和一匹馬、一條狗的命差異不大,但人畢竟是人:皇帝賞的犬馬隻是玩物罷了,皇帝賞的人卻難說不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眼線。
劉姨娘是不是皇帝的眼線,她說不清。
但萬一是呢?
萬一就是因她是皇帝的眼線,所以才死掉了——那皇帝聞訊會怎麼想?
素婉打了個哆嗦。
她簡直後悔讓那個回報劉姨娘情形的家夥進門!早點兒曉得劉姨娘死得蹊跷,隻會叫她生出沒來由的恐慌!
她勉強道:“說不定是她在葉苔院裡得罪了什麼人罷了,母親大可不必自己吓唬自己。我們侯府一向與人為善,如何有人這樣害咱們?”
長陵侯夫人垂了眼,歎了一口氣,揮退了下人,才道:“你可想過,或許不是有人要害咱們,而是咱們府上的人,昏了頭?”
素婉隻一怔,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府上昏了頭的人還能是誰?大夥兒都和從前沒什麼分别地做着自己的事,隻有一個長陵侯,最近越發沉迷生兒子的遊戲,看着不那麼正常。
而長陵侯有沒有害死劉姨娘的動機呢?
若劉姨娘真是皇帝的人,他又當着她的面摔死了她的孩子,那,憤怒的母親想要報複是正常的,為了不讓她報複而想斬草除根也是正常的。
兇殘,刻毒,這就是長陵侯的秉性呀!
可若真是長陵侯害死了劉姨娘,這事兒還怎麼查下去呢?查了,長陵侯或許铤而走險,不查,皇帝聞知必然要打擊報複。
她回房後也還郁悶,收到五姐的信,心情都沒有變好呢!
倒是長陵侯夫人和溫媽媽悄悄說起了小話。
“老奴瞧着她似是猶豫了,那麼倒也未必會将此事透露給謝家五娘……到底侯爺也是她的長輩,她這樣馴順的女孩兒,怕是沒膽子做這事兒。”
“那怎麼辦?若是她不告發……那,那我與她說,玿兒也是被那老豬狗害死的,她總該記仇了罷!”
“那怕也不夠呢,夫人空口說來,叫她怎麼信?不若再下一劑猛藥,叫她自己認定了侯爺不好,那時候夫人說話,她才會聽進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