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心下非常坦然的素婉,早起洗漱過便坐在了鏡子前。
她注視着銅鏡中映出的那張臉。
惠娘是素婉這五次做人裡見到的,相貌最平庸的“重要的女人”。
她的眼睛不大,睫毛也不長不密,微腫的眼皮使眼型更接近于刁蠻的三角形,而不是男人們喜歡的、盈盈有情的杏眼,也不是瞧着便天真可愛、絕不會傷到任何人的鹿眼。
再有,她的鼻子有些太高,顴骨也太高,再搭上太薄的嘴唇——若是她不故意擺出那副和氣、恭順的笑容的話,也許每個略懂相術人瞧見她,都會感歎好一副要強刻薄的克夫相。
楊二爺不可能不曉得相面之人對蘇惠的評價,但既然惠娘有那麼多陪嫁,他就不介意了,還是将她迎娶回來。
這怎麼不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人為财死,鳥為食亡”呢?
若是蘇惠本人活着的話,她大約是能滿足楊二爺借她發财的夢想的,可不知為什麼,她明明有機會重生,卻把這個身體和機會,都丢給了素婉。
于是素婉就順理成章地拿回了楊二爺從惠娘手中拿走的财物。
并且還有多的:楊二爺到底也從他早死的親爹、哥哥、第一位大娘子、第二位大娘子那裡弄來了不少本錢,且還憑借自己的努力,把生意做大,于是産生了一些利錢。
這種結果,素婉覺得,似乎有那麼一點兒像用一條蚯蚓釣到了一條魚。
當婢子将她的頭發梳成單髻,并戴上一頂懶收網巾子後,她看起來就更像是一個要出門去釣魚的、寄情山水的風流男子了。
對,就她這個長相,當女人時,是誰見了都覺得她沒必要再打扮了。但一旦換上男子衣物,就不能不說,她看上去竟有幾分翩翩的風度。
連婢子小心為她收了收鬓角碎發後都笑:“大娘子裝扮起來,真同個好氣度的爺沒二樣。”
素婉從鏡中睨了她一眼,嘴角一勾眼睛一眯,似乎更添了幾分風流氣:“是麼,把扇子給我。”
将一把撒金綠綢扇子挂在腰上後,嶄新的“蘇三爺”——蘇家派來救楊蘇氏于水火的好弟弟——就出爐了。
梳頭婢子瞧着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出去便和小姐妹說:“若大娘子真有個這樣的弟弟,天哪,我必是要想盡法子去蘇家!便是給他的娘子梳頭打扇也好呀!”
“有那麼俊秀?”
“倒也不是十分俊秀,隻是瞧着那樣子,仿佛天大的事情都有法子似的。若是在那麼個男子漢的家中,必不會如咱們先前那樣。”
問話的小姐妹就笑道:“你這才是沒意思的話——哪有什麼三爺二爺的,不就是咱們大娘子麼?怎麼,她做男人打扮,你便覺得她什麼事都做得成,做女人打扮,便不那麼可信了?敢情人的本事,是拴在網巾上的,摘了網巾,便是個沒能耐的女裙钗?”
梳頭婢子愣了一下:“哎?似乎是這麼個道理!”
素婉并不曉得婢子們的對話,但若是聽到了,大約是要笑的。
人的本事當然不是拴在男人的網巾上,可也差不多。
她穿什麼都是她,可隻有打扮成“蘇三爺”的時候,才能給别人底氣。
之所以要這麼做,還是因為前些日子那些無恥之徒的觊觎,給她敲起了警鐘。
楊二爺死後,城中就頗有些人,笃定楊家那個心善的大娘子,是個沒主見也沒本事的婦人——婦人手下無力,腦袋糊塗,大家快點來騙她的錢!
這不算不仗義呀!誰不知曉楊家的錢都是不義之财,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叫那狗賊落馬身死!
那他留下來的東西,大家憑什麼不各自去争搶呢?怎麼,隻許他姓楊的生前欺負别人,不準别人今日欺負他留下的孤兒寡母?沒那個道理!
至于孤兒寡母——好罷,如今隻有寡母寡母和寡母們,她們也是人,想活下去的話也要錢,這件事情,那些決定來楊二爺的屍體上叨一口肉走的豺狗們才不在意。
女人嘛,活不下去了可以再嫁,不想再嫁也可以殉節,這都是很好很好的出路呀。
來她家裡,提出要買鋪子的人不少。
素婉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車馬行和镖局賣掉了,免得這些個“江湖人”給她惹出事端來,可是那些來開價的人,拿出的價碼都少到堪稱“趁火打劫”的程度。
而她不打算賣的布莊和糧行,也有人來試探,當然,開的價格也是很低很低的。
如果現下的“楊家大娘子”隻是個守着深宅隻曉得如何安排花錢的女人的話,看着别人給出的價碼,倒也難說會心動:一間鋪子便能換來全家人一年有餘的嚼裹,這怎麼不算是個合适的買賣呢?
但她先前靠賣家中女人們的手藝活兒,便逐漸與鋪子中的掌櫃夥計相熟,因此也算出了一間布莊一年的紅利。
再打聽打聽布莊掌櫃和糧行掌櫃的薪水,也便能估摸出糧行一年裡能賺多少錢:按楊二爺的性子,他是絕對不會給賺不來錢的掌櫃開高薪的,那麼,既然糧行掌櫃的薪水比布莊掌櫃的高,便證實他們能賺的錢,也該比布莊的還多些才對。
用鋪子能賺的錢,和那些人開出的價碼對比,便曉得他們當真在試圖做一些很缺德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