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漢架不住人多。
而對有身子的婦人揮起拳頭的,又能是什麼好漢了?
那人對上柔弱的閏年,自然是氣焰百倍,然則對着這許多人,他便慌了。
他便要逃。
門被素婉和家下人們堵住了,他便朝着後窗沖去,極矯健地跳上了窗台——然則原本給閏年熬安胎藥的婢女,卻是過于輕捷迅疾。
她手持一柄熬藥的長柄小铫子,幾步趕上去,竟比旁人都快了些。正遇上那人踞在窗台上回頭,惡狠狠瞧着她:“滾開!”
小姑娘到底是膽小了些,她也怕這人發起蠻橫來,傷了她。
于是她就掄起了那隻铫子,使足了力氣,拍在他臉上。
而他頓時鼻中一熱,雙眼發花,淚水混着血水,一道兒流下來,人也一陣眩暈,從窗台上跌下來了。
隻這麼一會兒,便夠衆人上前,七手八腳将他捆個結實。
而瑟瑟發抖的閏年,已經被懷珠扶在了懷裡。
懷珠還不饒她呢,一邊兒脫了自己的大氅裹在她身上,一邊兒冷笑着說:“你瞧瞧,男女怎麼能一樣?若是個女人與你相争,怎麼也不至于把你打成這樣!哎呀,我倒是冒昧了,莫非你就喜歡被人拳腳伺候麼?”
閏年這會兒哪裡能想到如何反駁懷珠,隻擡起頭瞧她一眼,淚珠子就直往下撲簌簌地落。
懷珠就住口了,想了想,挺别扭地說:“你這個人呐,人又蠢,眼還瞎,腿腳倒是知道好歹,往我這裡躲——哎呀!”
她驚叫了一聲,突然就松了手:“你這是被吓得——你破水了!”
素婉原本在指揮衆人将被捆成粽子的行兇人士送去柴房,聽得“破水”二字,卻是一個激靈,轉身看向懷珠。
“大姐姐!她下頭!”
房中還有男仆役在,懷珠不能多說什麼,隻能指着地面上那一灘水。
而閏年已經要瘋掉了。
她今日被相好的打了,還當着這許多人的面衣衫潦草,如今更是……
她要是死了就好了!出了這樣大的醜,她怎麼活呢?今日便是生了個大胖小子,可這一家人都曉得她差點兒被個做粗活的下人給強迫了——她的兒子也丢不起這樣的人呀。
家主怎麼能有一個不幹淨的娘呢?
對,她的确早就不幹淨了,可隻要不揭破,她還是能欺騙自己的。
現在她騙不了了——她是連一個低賤的奴仆都敢侮辱的人!她卑微極了!這樣的她,這樣的她……
閏年是真希望自己現下便失去知覺,就這麼快快兒死掉罷!
可素婉已經将男子們都攆出去了,又叫幾個生育過的婆子留下來先服侍着,又安排人出門去請才回去沒多久的産婆回來:“多給接生媽媽些銀錢!雖是辛勞了她,可這是母子性命攸關的事,還得請她來勉力施為呀!”
閏年那句“我沒了顔面,不要活了”就怎麼也說不出來。
隻能哄着自己想——她還是個雙身子的人呢,便是要死,也要等把孩兒生出來才能死罷。
這若是個兒子,若是個兒子……
倘若懷珠知曉閏年的心思,一定會接着罵她。
可這會兒她卻不知道閏年還癡迷男孩兒呢,于是還本着“我有經驗我要教她”的念頭,跟她說:“你坐着,别躺着——這裡還有一包鹵肉?是誰拿來的,你且吃一些,長長力氣!”
閏年一點兒不想動那包鹵肉,然而懷珠覺得她該吃東西,就喊了個婢女來:“将鹵肉拿去蒸一道!再下一把面來,卧一個雞蛋!她吃飽了才有勁兒生……生閨女!”
閏年聽到“閨女”二字,最想跳起來打懷珠。
但她跳不動。
她原本不到分娩的時候,又是吃了驚吓,又是遭了毆打,腹中才不安,發動起來。
打從破水到現下,尚不到半炷香功夫,她已然疼得汗如雨下。待那陣痛暫歇時,懷珠安排來的那碗面,早就坨了。
女人生産是極危險的。
當初懷珠也是遇到了難産,所幸她運氣不算壞到家,縱撕開一條大口子,到底是順利生了個康健的女孩兒,自己也活下來的。
可閏年就沒這麼好運。
六個時辰後那聲響亮的兒啼并沒有帶來歡笑。
産房裡一片靜默。
連接生媽媽,都笑不出來,她将全副精力用在将新生兒裹進襁褓裡,有心想忽視這血腥的産房中令人窒息的寂靜。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能忍心看向在産床上的閏年。
閏年再也不會回視她們了。
隻有嬰孩的哭聲,一聲,一聲,像是天上傳來的經咒,磨着這一屋子女人耳朵和心尖上的那根弦。
直到接生媽媽緩慢地打好了襁褓上的最後一個結,不得不站起身,打破岑寂:“大娘子,小姐兒的乳名……”
素婉張口要答,一邊的懷珠卻紅着眼搶話:“大姐姐,乳名要親娘取才好。我知曉這蠢東西不會取好名,但親娘取的名兒,吉利……”
素婉的身子晃了晃:“四娘……”
一向做她小跟班的懷珠卻沒有靈巧地回應她。
懷珠走向了閏年的遺體,她在那張狼藉的、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床邊坐下,拉起了閏年冰冷的手。
“蠢東西,蠢東西,我在喊你呢。”
“你起來呀,你給你的姐兒取個名再睡。你這又蠢又懶的蹄子!”
“你也生了個姐兒嘛,教你瞧不起我與春蓮,哈哈哈,你也生了個姐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