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她身上也是有他“愛慕”的東西,但那東西并不是一個年輕姑娘的笑容,也不是她的身體,不是她能帶來的榮耀……
那是什麼?托古倫說不清,他甚至失眠了。
第二天他見到昔日在比試場上把他打下來的阿檀,便被她大聲嘲笑了一下。
這個黃毛丫頭說:“喲,小将軍,你昨夜莫非被人打了嗎?眼下怎麼烏青烏青的呀?”
托古倫擦了擦眼睛,“啊”了一聲,卻答非所問:“阿檀,你為什麼待在阿蘇如小主子身邊?”
阿檀像看個傻瓜一樣看着他:“那當然是因為天下隻有她待我好啊,除了她,還有誰會讓我一個奴隸秧子做貼身護衛,給我榮耀還給我全家人飯吃?你不知道我那個熊一樣的妹妹有多能吃,我的天神啊,她能吞下一整個氈帳裡所有能撕碎的東西……”
這不是托古倫要的答案,他接着問:“可是我覺得,給她當護衛,雖然沒法做上将軍,卻也是個很舒心的事情。”
阿檀就頓住了,她撓了撓頭,想了想,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在小主子身邊,我覺得我是一個人。”
托古倫皺了眉頭:“難道不在她身邊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是一條獵狗嗎?”
阿檀差點兒動手揍他:“我要是獵狗,你就是野豬,你這個蠢貨!我的意思是,小主子允許我們有喜怒哀樂,有牽挂,有希望——對,就是有希望!我願意做什麼樣的人,她就給我機會做什麼樣的人,但如果在其他主子名下,他們不會同意的。”
希望?
托古倫愣住了。
阿檀在口頭上也勝了一陣,得意洋洋地走了,走前還對托古倫說:“我們小主子天下第一好,天神一定是憐憫我們在草原上生活得太難了,才讓她這樣的好人來到這裡——你不知道吧?她向大首領要了所有的阿勒戈俘虜走,還不讓他們做奴隸!”
托古倫追着問:“不讓他們做奴隸?那她要他們做什麼?”
“她說,既然這些俘虜都是亦勒部女人生的後代,那麼他們就該有阿舅阿姨在亦勒部,讓他們去投奔自己的親人罷,若是實在沒有親人可以投奔,也可以留在她這裡。”
“大首領怎麼會答應的呢?”
“她說,天神不喜歡太多的殺戮,若是一群人都死去了,他們所認識和掌握的一切東西,便會重新墜入黑暗中,辜負了神明曾向他們啟迪的一番苦心。還有,她還說,隻要一個人有一滴亦勒人的血,并且願意加入我們部落,就應該是我們的同胞。”
托古倫在原地站着,阿檀上馬走了。
她很忙的,沒空陪傻野豬聊天。
她也不在意托古倫反複咀嚼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隻要有一滴血……就是同胞……
天神啊,草原上的哪個部落彼此沒有通過婚呢?
難道亦勒部能接受所有人都做亦勒人嗎?
不過那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的?
托古倫仿佛真的能從阿蘇如的行動裡看到一種“希望”。那是再也不用和其他人舉刀相向的希望,是所有人都可以坐在一起吃喝說笑的希望。
他的血仿佛都要被這種希望給暖起來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可這種“希望”的。
比如寶勒爾。
他戰功赫赫,以為父親喚他去是要給他賞賜,卻沒想到是挨了姐姐告的狀,喜提了一頓鞭子。
塔裡讷欽大首領親自抽打的,含金量十足,打得寶勒爾在榻上趴了半個月。
“有一滴血就是同胞?我跟她流着一半一樣的血,我才不要這種同胞!”他憤怒地表示,“阿蘇如這個蠢女人,她以為這些人投降,是因為心向着我們亦勒部落的嗎?他們明明是無路可走,才勉強低頭,他們還想刺殺我,我殺了他們有什麼錯?!”
他的妻子就哀愁地勸他:“你不要再說了,阿姐也是為了咱們部落,為了阿爺的大業……”
“什麼大業,阿爺都什麼歲數了,還想大業,哼。要是阿蘇如收留的那些雜種裡有壞人,沖出來給阿爺一刀,他就知道我才是對的了!”
妻子聽了這話,也眼前一黑。
她婆母生下了這個兒子,不能掐死,于是隻能忍耐他這些找死的昏話。
但她隻是因為結親才在這裡的呀,她也要一直忍這個蠢貨嗎?
這話若是被人說給了塔裡讷欽大首領,他會怎麼處理這個兒子?就算他不動手,等大首領沒了,他的另一個兒子繼承大位,還能忍這愚蠢的兄弟嗎?
到時候,她可怎麼辦?
他們現在還是新婚不久,她還沒有懷孕,就算改嫁,也不用考慮一個自己生下的哇哇啼哭的孩子……
這段婚姻不是榮耀,是催命的刀!
于是她哭了出來,她說:“你說誰是雜種?”
——她的父母的确也來自不同的部落,而且,因她肌膚如雪頭發烏黑,還有人傳言她的生父并不是母親的配偶,而是一個來漠北做買賣的漂亮南國商人。
寶勒爾一怔,還沒說話,妻子就大哭着奪門而出。
這事兒傳到塔裡讷欽大首領耳朵裡時,就變成了“寶勒爾罵他的妻子是雜種”。
他的妻子哭得昏天黑地不飲不食,無論誰去勸,怎麼勸,都是傷透了心的樣子。
寶勒爾又是個爆脾氣,他勸了她兩回,都被她無視了,便又惱怒起來,将那點兒夫妻恩義都丢在了腦後。
“是不是雜種,你自己心裡清楚!你阿爺醜得像個鐵疙瘩,你阿娘也是個五大三粗的悍婦,怎麼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來?你不僅是雜種,還是南國買賣人的雜種,一身的髒血,能嫁給我是你的運氣,你憑什麼和我鬧脾氣?!”
這下好了,她說,要麼大首領準予她離開寶勒爾回家,要麼她就餓死在亦勒部。
塔裡讷欽夫婦其實也并不怕這個兒媳婦餓死,但現在,塔古部的松吉已經來了,她的叔父為了主持侄女的婚禮也來了。
在老四娶妻的大喜日子,逼死新娘子的嫂嫂,這事兒怎麼看怎麼不妥當。
不就是再給老二娶一個妻子麼?這一個要走,就讓她走罷!
她走的那天,還去阿蘇如那裡拜别了呢,可見她也沒敢得寸進尺,亦勒部的顔面她還是要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