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祁淵谟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那雙眼立刻移開了視線。
“難受怎麼不說呢?”祁淵谟輕歎了一聲,“有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我沒事。”少年稍稍别過臉,嗓音卻透着一絲病弱的嘶啞。
祁淵谟猜到他應該是在比試裡太拼,内力耗盡,身體一下子沒遭住。白十九一向話不多,很長時間沒說話祁淵谟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這才沒能及時發現問題。
“下次直接告訴我,知道嗎?”養小孩經驗逐漸豐富的祁淵谟給他輸送了些内力,随後硬是把他塞進了中間的被褥裡。
火氣旺的林尖在夢裡砸吧了下嘴,翻了個身,一把抱住了身旁的人,像個小暖爐。
白十九身體一僵,被迫擠在兩人中間,身上的冷意很快消散。雖然對過去的一切都沒了記憶,但他笃定這是他從未經曆過的事,無所适從,卻又像夢一樣。
夢中,在飄搖不定的黑夜裡,仿佛有一簇微弱的火苗悄然亮起,似能破開重重濃霧。
很快,他仍微蹙着眉,卻像林尖一樣沾着枕頭就睡了過去。
夜深人靜時分,祁淵谟卻倏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迷惘。他似乎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夢見自己被萬箭穿心而死,死的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夜裡。
砰,砰,砰。
他聽見自己的心劇烈跳動的聲音,在更深夜闌之際顯得尤為明顯。
閉上眼,滿眼猩紅的鮮血仍揮之不去。
那終究是夢,還是什麼?
忽地,林尖摟着白十九的手臂,腦袋挨着他,嘴裡咕哝了一句:“師兄,嘿嘿……”
祁淵谟被聲音吸引過去,側頭看見兩小孩正熟睡着。尤其是林尖,不知做了什麼美夢,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睫翼上下翻動,蹁跹似蝶,他想,無關劇情,剛才那些隻是夢而已。
揉了揉眉心,他閉上眼,不再多想,很久才沉沉睡去。
天地寂然。
“二宗主……”
聽到呼喚聲,祁淵谟驟然睜開眼,刺眼的白光照在臉上,浮埃躍動,昭示着黑夜過去,迎來白晝。
昨夜之人仿佛被徹底留在了昨夜,一切成了全新的面貌。他的模樣和周圍的一切一夜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再一次。
可惜,他知道,他仍然沒有離開書中的世界。
擺在面前的是一張厚重的檀木桌案,桌面很寬,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書冊,都是他今日要處理的細碎瑣事。
擡眼,喚他“二宗主”的女子正向他走來,薄衣輕衫,步步生蓮。人尚未靠近桌案,身上淡雅的花香便已撲面而來。
“有事?”祁淵谟嘴上露出溫和的笑意。
“瞧二宗主這話說的,沒事就不能來找你了?”芙雪走到他身旁,纖腰楚楚,攬袖輕笑。
祁淵谟任由她把玉手搭在自己肩上,鎮定地回道:“我說錯話了,芙雪姑娘來找我,自然歡迎。”
離近了,芙雪身上的香氣愈發沁人心脾,絲絲縷縷皆萦繞在懷,似乎能讓人忘卻一切煩憂,無拘無礙地徜徉在煙岚雲岫的蓮花天池中一般。
見他端坐在那裡,卻沒有制止的樣子,芙雪不由勾唇一笑,眼中的嫌惡一閃而過,原本攀在他肩上的指尖卻緩緩伸向他的臉。
那張算不上白皙而是更接近麥色的臉,微微側頭,半邊臉頰露出星星點點的褐色胎記,從眼角的肌膚一直蔓延到耳邊。
如深淵中即将燃盡的火灰,又如鬼差留在人間的筆墨,隻一眼,就讓人無端心驚。
芙雪的指尖顫了顫,終究沒有落在他充斥着瑕疵的臉上。
祁淵谟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動作,擡眸溫聲勸道:“芙雪姑娘,我這裡無聊得很。”
芙雪像是被燙到了一般,下意識縮回手。怎麼會?不是都說二宗主愛美人?她這時才意識到,楊末根本沒有中她的魅術。
她太自信了,以至于從未認真看過楊末的眼睛。那雙眼裡,沒有她預料中的癡迷。相反,是一水的清明澄澈。
瞥過他的嘴角,依舊是往日的溫和,連笑起來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強烈的割裂感湧上她的心頭。
芙雪的魅術,在合歡宗,不敢誇第一,自認為前三還是能排得上的。相比月姬的嬌媚明豔,芙雪更擅長以潤物細無聲的姿态,展露柔弱之美。凡是見過芙雪的人,無論男女,總會對她心軟幾分。
更何況如今她的魅術又精進了不少,以她對楊末的了解,他平時裝得老實,實則風流多情,不可能免俗。
除非,他的武功和内力變得更厲害了,厲害到連她的魅術都能抵擋。
芙雪正胡思亂想着,男人粗粝的手指突然抵住她的下颌,輕輕摩挲,伴随着一聲無法言說的輕笑。
“芙雪姑娘今日來,莫不是有什麼羞于啟齒的事?此處隻有你我二人,但說無妨。”他的面容雖不堪入目,聲音卻帶着幾分磁性,甚至是蠱惑。
直到他驟然松開手,芙雪才驚覺,她竟真的怔了一瞬。
恥辱感湧上心頭,看着他未用面具遮擋的臉,她下意識擡手甩了他一巴掌,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第一次被人打臉,祁淵谟扯了扯嘴角,他總算知道為何合歡宗上上下下幾乎沒人把楊末這個二宗主放在眼裡了。
合歡宗以魅術和美貌聞名于世,偏偏這兩樣東西他都沒有。
随手翻開一本冊子,上面赫然陳列着合歡宗全宗的名氏。
腦海中閃過一張張臉,除了楊末,整個門派就沒有醜的。桌角上,正擺着一副恰好能覆蓋他左眼那側上半張臉的銀色面具。
祁淵谟啧了一聲,拿起面具看了看又放下,開始着手處理起别的文卷。
門外,被冷風一吹,芙雪瞬間冷靜下來。天呐,她剛才做了什麼?她伸出自己的手,忍不住顫了下,楊末再怎麼樣也是二宗主,她竟打了他。
“芙雪姑娘。”
相同的稱呼響起,芙雪不由一驚,擡頭卻是蘆瑤。
“怎麼是你?”芙雪蹙起秀眉。
蘆瑤福了福身,被無辜遷怒,卻沒有反駁什麼。她細聲解釋道:“我來找二宗主。”
“就憑你?”芙雪不屑地掃了她一眼,嗤了一聲,款款走開。至于是否帶着幾分心虛,隻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