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港口黑手黨武鬥派的一位底層員工。
每天幹着循環往複的工作,處理各種細小瑣事,有時還要冒着生命危險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任務——工資倒還算穩定,不多不少,能養活自己罷了。
但他實際上無所謂,能不能升職,每天幹什麼工作,都不會有多大感覺。總之,活着就是活着,沒什麼意義。
他每天都過得很平淡。比如這一天,他又和自己的一群同僚們蹲在港口黑手黨大樓地下三層的武器庫裡,照例擦拭着各自的武器。
有一些細碎的聲音從通風管道滲進來,像某種鈍器反複敲打耳膜。
本該是熱天,這裡卻透着一股詭異的悶和冷。
這種冷好像某種氛圍,也能讓人顫抖不已流下汗來——也許是殺氣過重吧。
但他不一樣,在任何時間任何季節,即便所有人的汗水都要順着脊椎滑進褲腰的時候,他都是幹幹淨淨的,身上一點氣味都沒有——他甚至是法國人呢,卻從不用什麼除臭劑或者香水。
“跟我們沒什麼兩樣的嘛。”許多本地的同僚小聲嘀咕,“看起來也普普通通,還以為他們這些人個個都眼比天高呢。”
平心而論,他長相算不上普通:皮膚是很健康的橄榄色,黑色的眼睛很深邃,眼尾微微下墜,臉有些長,但比例很好,頭發也足夠濃密,黑亮而卷翹地挂在腦袋上。
但他身上有一種氣質:讓所有特質都不再特殊的氣質。非常虛無缥缈,好像藏在人群影影綽綽一個幻想。
因此,他跟每個同僚都禮貌地交談,但卻都沒有深交。
“感覺本質上很冷漠。”經常與他一起出任務的同僚這麼說,“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又不像是高傲。”
這當然是背地裡說的。在四樓,而他站在一樓的樓梯拐角處聽得一清二楚,隻不過,也提不起興趣去質問或打斷。
或許這個地方的人就是喜歡背後講人壞話吧。他聳聳肩,繼續着自己的生活。
今天,是給首領做安保的日子——别誤會,不是什麼重要的貼身安保,那些由遊擊隊長或者幹部負責;而他隻能遠遠地站在某個走廊的一排人中間,充當一個不會說話的裝飾品。
人很多,甚至配備上了新武器。是有什麼重要的大人物要來麼?——上級沒有通知,但按架勢來看,要麼是什麼大官員,要麼是同樣的“大公司”首領吧。
算了,無所謂,他還是繼續站着數磚塊吧。
他這次站的地方和上次一樣:第三根柱子,對面的牆磚有一些細微的裂縫。磚有十二塊,每一塊上都印曼陀羅式的圖案,複雜得令人眼暈。
一塊、兩塊,時間像傍晚沙灘上的潮一樣褪去,但不知為何氣氛越來越冷凝。
漸漸的,皮鞋跟叩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響從某個拐角傳來,很有規律,像……敲擊琴鍵。
過了一會兒。站在一旁的同僚們顯然也聽見了,開始咽口水,有人的手不自覺地伸向腰間武器。
他感覺不到什麼氣氛,隻有一種預感:今天的事不一定順利——那麼,要死多少人呢?
或許和昨天一樣,又或許不同,但總歸沒什麼分别。
過了幾秒鐘後,腳步聲的主人離他們所在的走廊越來越近。
先聞到的是氣味——他的嗅覺幾乎和聽力一樣靈敏。
聞起來很“意大利”。雪松和火藥、和一點淡淡的煙味。這點和他們這裡的現任首領不同,首領的香水味總讓他想起醫院消毒水。
然而,當那個銀發的西西裡男人終于出現在走廊裡的時候,他還是小小驚訝了一番:這個人就連底層也必須認識,但他為什麼會來這裡?
是獨自一人來的:銀色半垂的頭發,碧綠如寶石一樣的眼睛,深邃俊美的五官——這些暫且不提。
更令人震撼的是他的氣場。陽光從窗口斜切進來,把他的身影分割成陰陽兩半:上半身是筆挺的深灰西裝,袖扣折射出瑩瑩綠光;下半截影子拖得很長,像把出鞘的刀。
西西裡黑手黨之王彭格列——家族的岚之守護者兼任首領副手,Luciano Tempesta(盧西亞諾·滕佩斯塔)*。他還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本地名字——獄寺隼人。
岚守步履沉穩而迅速,穿過長廊時帶起一陣風。
但他卻敏銳得注意到,這位年輕副手嘴角繃得平直,仿佛在忍受某種難以啟齒的疼痛。
這讓他想起上個月,一個幹部處決的叛徒時露出的表情。很相似。不是憤怒或恐懼,而是對即将玷污雙手之物的淡淡嫌惡和不耐。
首領注定要失望了,他想。不論是合作協議還是商業談判,看起來獄寺先生并不喜歡這裡,也并不打算達成共識。
首領的談判室的閉合時,他聽到老人的笑聲。
——沙啞的,帶着痰液翻湧的顫音,像一枚不停空轉的齒輪。
這個曾經的掌控者已經老了,也已經病了。
三周前他咳出的血染紅了波斯地毯,現在那裡換上了新的,但血腥味不僅滲進了橡木地闆,也滲入了這棟建築的核心,讓橫濱這龐大的黑暗随他一同衰老。
椅子的摩擦聲,所有人落座。
他能想象首領望着彭格列岚守的樣子:臉上盡顯和藹慈祥,心理卻滿是扭曲的不甘和妒忌。
透過門縫漏出的隻言片語在他耳邊遊蕩:“...…産能不足..….”“...…風險管控..….”官樣文章在空氣裡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