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前,水波澹澹,涼風撲面,揚起她的碎發。
她的脖頸雪白,确實不見半點劃痕,隻有幾縷碎發交疊其上,這點他之前便是知道的。
細小的汗珠從脖頸上淌下,滑入交疊的衣領當中後不見。
水面起了些許波瀾,魚兒躍出水面,在水中遊蕩太久,也想一睹天地之間的風姿。
“表兄可是放心了?”冉曦的話語打破沉默。
顧貞瞧了一眼她,坦然道:“沒傷到你便好,若是我這一回真的不當心傷了你,阿娘定要罵我的。”
“其實我也錯處在,我若不先拔劍向沈少師,表兄又怎會舉劍向我。對了,沈少師沒事吧,他看着很是虛弱。”
冉曦總覺得他如一株細草,大風一吹,便折斷了。
“表妹多慮了,沈少師當年也是上過戰場的,不過是為了保護父皇受了傷,如今才是這般樣子。若說我真怕被吓到的,還是你。”
果然是個尚武的時代,随随便便拉來一個虛弱的文官,都是從戰場過磨砺下來的,一個個的都不簡單。
顧貞又問道:“表妹怎麼也是這般警惕,可是聽了我說的什麼多事之秋的言語?”
“算是吧,再加上之前宮中也出現過刺殺成功的先例。”
她提起劍的身影隻在一瞬間劃過他的眼簾,可他仍然識得其中的淩厲,像他經曆了許多後,方才将劍使得如此淩厲。
她又怎麼會如此呢,先前所言竟是令她如此恐慌嗎?
這麼害怕,還來接近他?看起來,也不似什麼心懷異端的樣子,
“其實,表妹不必過于擔心,現在已經吸收了前朝的教訓,宮中的戒備很是森嚴,便是有歹人,也不會刻意針對表妹。”
“那會針對表兄嗎?”
顧貞心内湧現的喜悅一閃而過:“不會針對我。”
“那表兄為何每日也十分警惕?”她跟在顧貞身後,留意到一旦有些許的風吹草動,他的手便會按住配劍,完全成了一種發自本能的反應。
顧貞定定地望着一處,微風拂面,忽覺寒涼,良久才道:“因為小時候的經曆。”
已是經年的傷疤,在陰暗中潰爛滋長,還是第一次試圖把它暴露在陽光之下。
在顧貞的記憶當中,便沒有一個喚作“阿娘”的人在他的童年出現過,十歲的時候,父親臨終前囑托他要去京城洛陽投奔親友。
其時天下大亂,顧貞踏上了去往洛陽的路途,兩地遠隔千裡,行經之處饑民遍野,很快,糧食吃完了,他也成了饑民中的一員,還碰上了幾個人,說也是往洛陽去的,于是便結伴而行。
大家都饑腸辘辘的時候,也相安無事,但有一日,顧貞得到了兩個饅頭。因這一日已經吃了少許東西,勉強填了個肚子底兒,這兩個饅頭,他就預備等第二日餓極了再吃。
是夜,月光熹微,冷風吹進破廟裡,嗚嗚作響,顧貞抓了一把破茅草蓋在身上,瑟瑟發抖時,還寶貝似的抱着那兩個早就冰涼的饅頭。
午夜,風聲伴着稀碎的腳步聲闖入了破廟裡的這間房子,門是根本拴不上的,輕輕一推就開了,間或地傳來棍棒摩擦聲,還有低聲卻惡狠狠的話語。
就在這時,睡眼惺忪的顧貞察覺到危險,瞬間精神了,也算是見慣了饑荒當中的亂象,想來不知道是哪些個惡賊,見到了他拿了兩個香噴噴的饅頭,便要來偷搶。
他摸到腰間,握緊了匕首,眯縫着眼睛,借着月光窺探四周,腳步聲越來越近,言語聲卻是沒了。
一道黑影籠罩了他,一根木棍正在他的頭頂,将要狠狠地砸下來,砸得他腦漿迸濺。
蓦地,黑暗當中他睜開了眼,月光為匕首鍍上了一層寒光,猛地提起匕首,向那人刺去,血噴湧出來,濺了一地,旁的兩人見狀愣了兩秒,吓得腿都軟了,想要逃跑。
不過,為時已晚,也就是瞬間,兩人雙目圓睜倒在血泊裡。
借着黯淡的月光看時,才發現這三人正是前些天說要同他一同往京城去的,昨日幾人之間還是有說有笑的,為了兩個饅頭卻是生死較量。
顧貞起身,走出破廟,依次把三具屍體拖出去,挖了個大坑埋了,又找了個木桶,去旁邊的溪水裡舀了一大桶水,潑在地上,洗去些許血迹。
空氣裡還彌散着淡淡的血腥氣,他也顧不上了,抱着一堆茅草尋了一處高點的地方,手按着匕首,不一會兒就睡熟了。
第一次殺人,手沒抖,很準地就紮進了心窩。殺了人,也不怕什麼,在這個亂世死的人多了,多死三個又算得了什麼。
說起往事,以為會是多麼剖心泣血,可六七年沉澱下去,人已經麻木了,語氣早已經平靜。
隻是當他看到冉曦詫異的神情時,心裡蓦地揪了一下,她知道後又會作何想法,她心目中理想的人,該不會是狠毒到還是十歲的孩子時,便殺三人而面不改色的。
冉曦聽着,似在細細咀嚼他的話語,一會兒方才說道:“我沒想到表兄竟還經曆過這些。”
顧貞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