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兩天嗎?唔……沒空發呆,就沒什麼幻覺了。”遲鏡答道。
謝陵問起的,是他的老毛病。
遲鏡大概是在臨仙一念宗見多了修士,看人們禦劍飛天,總是心不在焉,以為自己也行。偏偏他喜歡看窗外風景,有時恍惚久了,推開窗便往下跳。
甚至在路邊攤買東西的時候,偶有馬車失衡,朝他翻來,遲鏡也不記得躲避,下意識伸手。好像憑他的血肉之軀,能擋千鈞一般。
要不是季逍時刻盯着護着,遲鏡已死了八百回。
謝陵緩緩撫摸他的後腦,将濕發捋順,說:“或許,阿遲真的可以做到。隻是你忘記了,應該如何去做。來日方長,你總有記起來的一天。”
“可我是廢靈根,注定當一輩子凡人嘛。”遲鏡本來便身心俱疲,被他順毛順得昏昏欲睡,聽聞此言,仍覺好笑。
他低低地自嘲,“修仙不如睡大覺……”
少年打了個呵欠。溫泉把筋骨泡軟之後,他緊繃的心弦也放松了。
壓抑情緒得到釋放,他不自覺地往下沉,被謝陵攬住,帶往岸邊。
水下有石椅可坐,遲鏡擡臂置于岸上,枕着腦袋。謝陵守在他身旁,說:“我一直想起,與你結侶的場景。”
遲鏡不由自主地合上眼,許久才似夢呓一般,喃喃應道:“我也是。我這輩子……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他睡着了。
遲鏡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亂的夢。
或許是和謝陵的亡魂糾纏太深的緣故,殘念交感,讓他夢到了許多道侶生前的畫面。
甚至從謝陵遙遠的少年時開始,遲鏡從未面見的人和事,在夢中逐一複現,栩栩如生。
“小友,你命理殊異,骨骼清奇,乃百年難得一遇的劍道天才。”
一位老者坐在山石上,擊節贊歎。周圍芳草萋萋,竹林飒飒,仿佛在臨仙一念宗,又好似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師兄,你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修為,前途不可限量呀。”
一名穿着青白冠服的弟子剛和謝陵切磋完,雖然被揍得灰頭土臉,但難掩興奮之情。細看之下,他面貌模糊,可能在謝陵的記憶裡,相似的師弟太多太多。
“仙長,多謝救命之恩!要不是你,咱們村全完蛋啦!”
一個紮麻花辮的姑娘按着弟妹鞠躬,連連道謝。她身後是一座山村,村民們手提雞鴨魚肉,心有餘悸地奉上。他們一輩子走不出大山,卻遭妖物作祟,正當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時,一襲玄衣從天而降。
遲鏡體會着謝陵的視角,朦胧間,似與他融為一體。過往的碎片像走馬燈旋轉,“小友”、“師兄”、“仙長”逐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聲“道君”。
七百年修仙生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無非是日複一日的閉關修行,年複一年的除魔衛道。在這些畫面中,遲鏡不曾見自己一次。
他的自知之明沒錯,謝陵身為伏妄道君,哪會把他放在心上。回顧一生,遲鏡這個除了乖巧好看、沒有其他優點的道侶,不值一提。
下一刻靜水生瀾,古井泛波,夢境隐隐有崩裂之勢。
原來天邊已有雷動,劫難迫在眉睫。
電光狂舞,雷聲轟鳴。遲鏡也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遭,萬鈞雷霆壓頂。
可他,或者說謝陵,不退反進。仙人展袖,劍指蒼天,在雷劫貫徹天地的前一刻,遲鏡猛然驚醒,跌出了記憶的洪流。
太真實了。
夢境裡所有的人,似曾相識,所有的事,感同身受。遲鏡呼吸急促,緊緊地捂着胸口,心髒卻承受不了更多,即将跳出喉嚨。
足足過了一刻鐘,他才從天靈蓋發麻的感覺中緩過來。手一動,摸到了錦被,遲鏡立即攥住被角,揪到懷裡,抱着它一點點躺下去。
身下是暖閣的拔步床。
少年蜷縮身子,慢慢地平複吐息。
謝陵送他回來的嗎?道侶的亡魂在續緣峰裡,還是有些手段的。
遲鏡神思恍惚,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急忙一摸腰間。
産業文契不見了!
他倒抽一口涼氣,登時把怪夢抛到了九霄雲外,下地去找燭台。幸好,待鲛燭的光芒充盈室内,遲鏡在書案上看見了整整齊齊的衣袍、罩紗、暗器、卷軸。
雖然身邊無人,但遲鏡愣了一下,還是認真說了句“謝謝”。如果謝陵在看着,應該可以聽到。
燭火搖曳,似作應答。
遲鏡迅速地穿戴整齊,感覺腰不酸了、腿不痛了,精神抖擻,花海溫泉大概有特殊的療養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