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言風語的背後,或許是金烏山在推波助瀾。
一時間,道君遺孀的名聲更差。不過,遲鏡身為修真界熱議的中心,卻似遊離在凡俗之外。一切閑言、概不入耳,所有碎語、從未上心。
他正忙着在續緣峰種菜。
臨仙一念宗的修士們可以辟谷,但遲鏡修為不夠,還得吃飯。宗門設了膳房,不過遲鏡隻去過一次,就被滿眼綠油油的青菜和白水煮瘦肉吓得三天倒胃口。
謝陵死後,再沒弟子大清早到續緣峰的出口守候、護送遲鏡去吃喝玩樂了,宗門讓他安分守寡的意圖十分明顯。
所以,遲鏡為了不淪落到餐冰飲雪的地步,翻出一本《雲遊點津錄》,從中學會了種植蔬果的章程。
暖閣後院空曠,恰好能當菜地。種菜無非要土、水、光,遲鏡灑下一片舊神治水的息壤,便得到了肥沃的厚土;又背來幾捆扶桑木,燒成灰肥。
扶桑樹生長在日出之地旸谷,尋常人能得一拃長,已是極難,其灰燼散發出源源不斷的暖意,将冰雪融化,滋潤泥土。
光照是最難解決的麻煩。不過對遲鏡而言,也不是什麼大事。
他将會發光的寶貝全運到了菜園子,堆積成山。什麼月華精魄凝成的望舒之淚、隻有鲛人能采到的蓬萊東珠、甚至北域冰原凍結的流星遺骸,都不要錢似的到處丢。
反正在謝陵的私庫裡,這些東西數不勝數。還不是遲鏡浪費的,而是謝陵聽了他的要求後,幫他揀出。
此時此刻,續緣峰之巅的花海中,溫泉湧水聲陣陣。
“阿遲,播種了嗎。”
“我全撒啦,雖然不知道是什麼種子,但應該能長出吃的。”
“嗯。”停頓片刻後,同一人又道,“你帶回來一名女子。”
“你說挽香?她不想回獨石酒樓當侍從了,說要跟着我,不必看人臉色。季……季逍不在,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反正西廂空着,就讓挽香住那兒吧。”
先前人說:“好。”
少年好像撲了一會兒水花,問:“你是不是在花海最方便顯形呀。”
“嗯。”
“行吧……那我想見你的話,隻能多爬山了。記得來接我!”
“自然。”
“對了,這種花有名字嗎?《雲遊點津錄》裡面,記了花草百科,我沒找到嘢。”
“……它叫故人花。”
螢火驚飛,暖霧四散。
水流聲越發清晰,交談的兩人也顯露出來。
玄衣青年倚坐在岩石上,冷白的膚色映襯秀美五官,神情靜寂,似一卷塵封舊畫。
他始終垂目,望向膝頭伏着的少年。那少年正專心緻志地洗頭,一身皮肉如泛粉的玉石,柔潤至極,兩隻眼睛也時時眨動,活色生香。
少年人雙手直刨,試圖将皂莢泡沫堆在頭頂。可惜他的發絲細軟,卻多且密,滑得像緞子一般,令他難以如願。
謝陵将手置于遲鏡的後頸,指腹觸及的肌膚微微放光。
遲鏡覺得被他摸的地方發燙,道:“怎麼又摸這裡?”
謝陵問:“近日可曾感靈。”
“哎呀,我感靈有什麼用,廢靈根又吸收不了靈氣。”
遲鏡一邊捋着長發,一邊向他笑。
謝陵卻未松手,繼續查探。
天地間蘊含着無窮靈氣,修士入道,便稱感靈。靈根吸納了足夠的靈氣後,方能築基,修仙之路始于此。
靈氣下沉,聚作氣海,煉化靈力。靈力沿着通身靈脈遊走,運轉周天凝在丹田,最終形成内丹。
遲鏡作為廢靈根,别說吸納靈氣了,連感知靈氣也做不到。
但隻有謝陵清楚,說“廢靈根”都算擡舉他——若是讓宗門醫修來看,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遲鏡的靈根不僅是廢的,還是碎的。
在遲鏡的氣海下緣,那截靈根斷斷續續,仿佛遭受過重創。不過細看之下,會發現他的殘根成色極佳。
靈根的等級越高,色澤越淺,如謝陵是霜雪般潔白的仙靈根,遲鏡體内的殘根,卻是完全透明的,似琉璃碎片。
不難想象,若他的靈根完整,該是何等驚世的天資。可惜,靈根碎到如此地步,他人沒事已經算得上奇迹了。
謝陵控靈入微,将一線靈力滲透到遲鏡的氣海,試圖觸動殘根。遲鏡毫無感覺,那截破碎的靈根亦死氣沉沉,并無反應。
遲鏡洗幹淨頭發,道:“你又在修理它嗎?”
謝陵閉目不語,遲鏡自顧自地說:“一百年了,你十天半個月就要試一次,現在死了還這樣。可惜名滿天下的伏妄道君,也有辦不成的事呢——不要太在意啦。”
謝陵依然不答,隻是眼睫微動,指尖摩挲了一下。
遲鏡無奈地晃晃腦袋,本想撥開他的手,上岸穿衣,不料就在謝陵的手指移動這瞬間,他突然一個激靈,如夢忽醒。
謝陵倏地睜眼,松開了他的後頸。
遲鏡呆在原地,道:“發……發生什麼了?好奇怪!”
悸動不過一霎,靈台肅然清明。
遲鏡大口地喘起氣來,習慣性地按住心髒,片刻後才意識到,出問題的并非心髒,而是頭、眼、耳,還有體内更深處,某個蟄伏已久、仿佛從不存在的地方。
他放松心口,雙手不自覺地摸索身軀,沿着脖頸一路往上,扶住腦袋,又慢慢滑落到小腹,最後猶豫着停住,按在了氣海。
遲鏡摸索的順序,恰好是靈力入脈、遊走周天的路徑!
謝陵怔怔地望着他,眼底湧現出無數種複雜的情緒,許久才全部壓住,低低地喚:“阿遲。”
遲鏡惶惑道:“我、我……我這是怎麼了?”
謝陵道:“你的靈根,剛才回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