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星無月,天色如硯台凝冰。
遲鏡趕出門時,就見挽香倒在欄杆上,臉色慘白,似要背過氣去。
她指着對面的角落,顫聲道:“公……公子!”
遲鏡沖過去一瞧,登時蹦起來就往回跳,恰好和走到的季逍撞了個滿懷。
季逍兩眼一閉,按住他肩頭把人撥開,遲鏡結結巴巴地說:“地地地上有個人——”
季逍蹙眉道:“叫什麼。”
遲鏡驚訝地看着他,反問:“我怎麼知道他叫什麼?”
季逍:“……”
季逍虛僞地笑道:“我的意思是請您安靜,如師尊。”
遲鏡微赧,沖淡了一點恐懼。他遲疑片刻,還是縮在季逍身後,小心翼翼地扒着他的肩背,踮腳偷偷張望。
季逍本想上前查看,被他從後面一貼,腳步頓僵。
挽香說:“公子,剛才我閑立無事,忽聽背後有重物落地。回頭一看,竟然,竟然是個黑衣人,倒在那裡。”
季逍把遲鏡的手拉下來,走過去視察片刻。
他道:“死了。”
遲鏡追問:“怎麼死的?!”
季逍微哂,語氣溫和地說:“自然是因為,他沒有一位伉俪情深的好道侶,贈他一件刀槍不入的寶紗衣。”
這話聽起來好怪。
但遲鏡沒空質疑他是不是又陰陽怪氣了,道:“所以——”
季逍:“所以他被我的機關打死了。”
遲鏡:“……”
遲鏡奓起膽子,湊過去看。
季逍沒對屍體多作觸碰,似乎經驗頗豐,僅按了按軀幹,便道:“專業的刺客。”
遲鏡問:“是不是金烏山的人?為了偷總賬,半夜來找你……”
季逍并未作答,掏出帕子擦拭十指。其動作之細緻入微,連指甲縫也不曾放過。
遲鏡輕“啧”一聲,忍不住用指頭戳他腰窩,道:“擦什麼手,快裝得凄慘點,去外面喊人呀。這麼鮮活……不是,死透的人證,肯定能訛金烏山一大筆錢。”
季逍又不着痕迹地僵了一下,道:“然後被金烏山反咬一口麼?說他罪不當誅,而我還以此勒索。今日鬧大,明日便将我押入悔過壁。”
悔過壁是一片處于燕山邊緣的峭壁,氣候惡劣,暗無天日。
宗門裁決的罪人皆會被押送前往,由于地勢實在險峻,施加了重重法陣,化神期修士都難以逃脫。
遲鏡也知道自己的話很不負責,季逍沒聽取建議,真是太遺憾了。
他說:“你總不能和死人同住屋檐下吧,金烏山折損人手,會吃這個啞巴虧嗎?”
“如師尊,我可沒說過,他一定來自金烏山。”季逍漫不經心地笑道,”您知道我為何選擇了此地居住麼?因為後院臨崖,實在方便。”
遲鏡默不作聲地向挽香靠近一步,後知後覺,感到了危險。季逍背後的陰影,似乎比他想象的深重更多。
青年隔着帕子,捏住屍首衣領,将其拖往後院。
沙沙聲遠去,在夜色裡讓人毛骨悚然。遲鏡忽覺着冷,雙手拉緊罩紗。他對挽香強笑了一下,挽香也支撐不住,淚盈于睫。
遲鏡小聲道:“對不起呀,吓着你了。臨仙一念宗很可怕的,你今晚跟我回續緣峰吧,那裡還算安全。”
若是常人,豈會攜賤籍女子回修道之地。若是君子,也不會邀獨身異性深夜歸家。
挽香望向少年,卻見昏暗的光影間,唯有他雙眼清澈明亮,一片純然,全未被世俗污染。
明明是個活在流言中心、經受着萬千口誅筆伐之人,竟然有如此眼神,認真為他人着想。
挽香柔聲說:“奴家全憑公子做主。隻憐公子孤身一人,處在豺狼窩裡,原來那位季逍仙長,也不可靠。”
要開始講人家壞話了,遲鏡立即支起腦袋,張望一圈,确認季逍還沒回來,湊回她身旁征求意見:“你覺得季逍什麼身份?看他樣子,被刺殺不是一次兩次了,還說未必是金烏山的刺客……難道跟他山下的身份有關?山下的皇家姓季,對不對呀。”
挽香道:“當今的确是季家王朝。不過,聖上膝下僅有一位公主,并無皇子。其餘一位王爺,亡妻早逝,不曾留有子嗣,他也尚未續弦,妃位虛懸。”
“哦……”
遲鏡若有所思,決定不去好奇季逍的私事,那些離他太遙遠了。幸好謝陵給了護身法寶,不然就憑他先前招呼的兩根毒針,刺客兄應當是崖下有伴的。
季逍回到院中,恰見挽香依着遲鏡,似弱柳扶風,喁喁私語。兩個人的腦袋湊在一處,遲鏡還探頭探腦的,好像對季逍的私人居所很是好奇,機靈又鬼祟。
季逍冷笑一聲,驚動二人。
他在階上站定,居高臨下地道:“二位賞景可還盡興?有二位相襯,寒舍蓬荜生輝,堪比花前月下。”
遲鏡橫他一眼,拉起挽香便走:“誰要待在你這,剛死過人,好不吉利。我們走啦!”
季逍道:“看來是嫌弟子礙眼,誤了如師尊佳期。”
遲鏡心說他今天的火藥味不對勁,聞起來酸酸的。
可是兩人間再有恩怨,也不該把挽香扯進來,遂對挽香大聲道:“等我以後改嫁,一定找個知書達禮、溫柔寬厚的道侶!最讨厭小氣吧啦,還講話帶刺的人了!”
季逍涼涼一笑,意有所指地接話:“如師尊,您最好是有得選。天公曆來不作美,萬一您最後嫁的,偏是那善妒且言辭犀利之輩呢?”
遲鏡已到門口,尋思季逍不可能還沖過來抓他,得意洋洋地回身說:“那就殺夫以證無情,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相隔數丈,季逍輕慢的嗓音遠遠飄動:“那便恭敬不如從命,祝妻早日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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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一連數日,遲鏡都沒有離開續緣峰。
他去獨石酒樓的消息不知怎的傳開了,世人聽說他問詢總賬,試圖接管謝陵留下的産業,淨罵他癡心妄想——道侶屍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地搜刮錢财,真是薄情少義、寡廉鮮恥。
況且他從獨石酒樓帶走了一名女侍,據說花容月貌,紅粉佳人,無疑成了遲鏡等道侶一死、便暴露荒淫真面目的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