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鏡從有記憶以來,每個人都告訴他,續緣峰是修真界最安全的地方。
謝陵的亡魂滞留在續緣峰之巅,縱使告知同門,當也無妨。
所有人安靜片刻後,談笑宮大亂。就連殿盡頭的常情,也一挑眉。
修士們日日清修,多少年沒受過如此驚吓了。
好些人霍然起立,一個門主更是顧不得禮數,疾步上階,沖遲鏡道:“你說的可是真的?你、你有沒有什麼證據,證明道君他——他——”
遲鏡:“他還活着。”
老者因哽咽難以問出口的話,遲鏡替他說了出來。老人年逾數百,精神矍铄,一雙黑亮的眼睛,慢慢變得濕潤。
這次不消常情叩案,殿内便飛快地恢複了肅靜,甚至肅穆。
所有人都望着那一老一少,包括跌坐在地的金烏山之主,神色也漸趨複雜。
門主緊盯遲鏡,道:“孩子,你說實話,道君是如何托夢的?他與你說什麼了?他、他是否真有生還的可能?若你所言屬實,我輩即便要用性命換道君回來,也在所不惜!”
人們紛紛點頭,看遲鏡的目光更加急切,也更加緩和。
季逍不動聲色,凝視着紅衣少年,沒人看得出他心中所想。
遲鏡說:“他現在沒有實體啦,不過将精魂附着在青琅息燧劍的碎片上。雖然交流十分困難,但我多少能領略一點他的意思。你們看,他過來了。”
此時的殿内,天光幽斜,穿過古樸的窗棂,投于地面。
如水的光暈中,不知何時染上了一抹青紅。幾枚大小不一的碎劍,正漂浮在廊中檐下、柱旁階前。
早在攜挽香回臨仙一念宗的時候,遲鏡便問及此物,幸而挽香向他解釋了,這些随處可見的棱晶狀物是什麼。
一時間,人們把視線集中到了碎片上。遲鏡仿若無意地擡手一捋碎發,道:“謝陵,他們要殺我。”
話音一落,青琅息燧劍的碎片動了。
滿殿微芒流曳,在代表讓遲鏡活命的旗幡上,新增了不多不少、五道劍痕!
年邁的門主親眼目睹這一幕,潸然淚下,下一刻又撫掌大笑起來,連聲稱好。所有臨仙一念宗的弟子都肅穆起身,如看神迹一般,凝望着那面旗幡。
人群之中,隻有兩個人神情不同。
一個是常情,微微露笑,一個是季逍,淺淺蹙眉。
遲鏡面對旗幡,一闆一眼地行了個禮,然後向常情道:“宗主,我相信給道君一些時日,他肯定能将意思表達得更加清楚。我若新得了消息,也會告知大家。不過,我還是覺得,宗門莫名遭劫、道君被迫血祭,實在蹊跷。所以,請諸位将今日的所見所聞藏在腹中,切莫與外人道。”
常情颔首,下令走漏消息者,一概以門規論處。
玉魄山之主接過話頭,提議讓遲鏡接管續緣峰,以待道君歸位。衆人紛紛贊同,甚至要派門下弟子輪流駐守,保衛遲鏡安全。
遲鏡忙擺手道:“謝謝大家,謝謝大家!但是不用了,續緣峰的碎劍最多,夫君會保護我的。以後要是碰到問題,比如他要什麼天材地寶,我拿不出來,再向各位求助好啦。”
這話實誠,因為謝陵作為天下第一,他的一人境無人能破。派弟子駐守,屬實徒勞。
一片“這個自然”、“你盡管提”的聲音響起,一呼百應。
遲鏡暗暗感歎,臨仙一念宗之人,對謝陵倒是真心的。他們讨厭自己,但自己要不是全無作用、隻拖後腿,大家很容易愛屋及烏。
之前聽季逍所言,遲鏡還以為所有人都道貌岸然,沒安好心。現在想來,那厮薄情厭世,眼裡恐怕沒一個好人,看誰都先懷戒備。
不過,季逍對臨仙一念宗如此沒好感,怎會突然公布開境的消息?
要知道,他在此時此地說出來、且行使了道君的表決權益,相當于把後半輩子都獻給宗門了。
遲鏡沒空細想,他還有禮物要送給金烏山。常情本來打算散會,遲鏡舉手道:“宗主請等一下!”
常情道:“請講。”
遲鏡笑嘻嘻地說:“其實我夫君托夢,安排了後事的。他說曆劫之後,看破紅塵,發覺許多東西是身外之物,不如拿出來共濟同舟。所以,他名下各處産業商鋪,即日起上交宗門,請宗主派人管理。以後得利,續緣峰隻留一半,餘下的所有利潤,盡歸臨仙一念宗——”
最後一句,遲鏡故意拖長音節,說罷一躬到底,行了個标準到浮誇的大禮。
常情意外地“哦?”了一聲,季逍亦目光微動。他看向遲鏡的眼神中,多了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贊賞。
殿内諸人幹瞪着眼,鴉雀無聲。
就算他們不問俗世,也明白道君這些年積攢了好些身家,在金烏山的運作之下,更是形成了燕山巨富。
一名金烏山弟子突然驚呼:“山主!您吐血了?!”
隻見他家掌門面如芥菜,噴出一大口鮮血。季逍眼疾手快,持劍一按遲鏡的桌案,案幾豎起,恰好擋住了迎面噴來的血污。
遲鏡吓了一跳,道:“我傳達道君意志,你、你吐什麼血呀?”
他明知故問,往傷口上撒鹽。如果常情采納他的意見,可以說金烏山多年的努力化作泡影,淨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早在今日以前,遲鏡便想好了——他受季逍啟發,明白生蟲的果子不能硬吃。既然蛀蟲難以除掉,不如将果肉全部削去,他隻要果核就好。
除此以外,若他僅僅向常情求助,要奪回産業實權,常情及其背後的玉魄山,絕不會盡心盡力地幫忙。唯有讓兩脈制衡,鹬蚌相争,遲鏡才能借刀殺人,漁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