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側殿内,安靜得落針可聞。
少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漸漸把安靜變成了尴尬。
其實遲鏡想來後怕,剛才出現的若不是季逍,而是其他人,他……或許已經是屍體一具。
遲鏡回頭問:“你來的時候,碰到挽香沒?”
季逍道:“沒有。”
遲鏡說:“奇怪,我明明看見了一角羅裙……”
季逍道:“你查過她的底細麼?”
遲鏡緩緩吐氣,道:“她對我這麼好,就算背後有人——那時我還沒和金烏山結梁子,她能是誰派的呢?”
季逍任他自言自語,準備離開。
遲鏡卻想起件事,在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拽住他問:“對了,你怎麼突然說要開境?消息一傳出去,以後你生是臨仙一念宗的人,死是臨仙一念宗的鬼。”
季逍牽動嘴角,道:“不好?”
“你、你又不喜歡宗門,怎麼會好?你說真話,你讨厭謝陵,是不是因為他當初一眼相中你的天資,把你帶來修仙。”
季逍半側過身,濃長的眼睫投下陰影,遮住了自嘲的情緒。
他說:“如師尊,您好聰明。我曾為了不修仙,特意自封經脈。在場的仙家修士,哪個看不出來?隻有他謝陵眼裡,對錯曲直,非黑即白,當場說破我的根骨,我不得已拜師上山。”
遲鏡張了張嘴,呐呐道:“那你還公布開境,是因為……”
因為拿不到五票,遲鏡便要死。
季逍沒應聲,沉默地背對着他。
兩人蕩漾在幽暗的光影裡,牆角微塵起落,好似不停變幻的浮生。
許久後,季逍才說:“上次你把我要開境的事捅給常情,她便知道,我隐瞞此事,是想下山。她那時沒有阻攔,隻說我遲早會需要與道君齊平的身份。例會前,她又提了一次,但我去意已決,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你被表決是否處死……且票數差距懸殊。”
眼看因果出在自己身上,遲鏡慌道:“你怎麼能因為别人,就草草決定自己後半生的去向?我要去找常情!你不是自願的,肯定有轉圜餘地——”
“别動。”
不料,季逍拉住了他,涼涼地說:“您太不了解常情了。她若想掌控局面,金烏山之主根本不會有開口的機會。說到底,推動表決開始的幕後之人,其實是她。因為她的放任,才讓金烏山之主有機可乘。”
遲鏡道:“你的意思是,常情早就知道金烏山之主的打算?她利用我的死活,迫使你主動宣布開境,留在宗門?!”
季逍不置可否。
一股涼意從遲鏡的背後升起,初秋而已,然似深冬。
他打了個寒顫,難以置信地轉開頭,看向一排排木架,但心裡想的,全部是今日常情的一舉一動。
是了,她身為宗主,例會上卻沒表露任何決議,以前也如此嗎?
原來在遲鏡和金烏山之主進行隻有兩人明白的交易時,談笑宮内,季逍和常情也在無聲地對峙。
遲鏡喃喃道:“即使你站出來,還是平票。如果你沒站出來怎麼辦,她、她真的要殺我嗎?”
“在你說話之前,她曾準備開口。”季逍說,“若你沒有假扮謝陵意志,她會請銀漢山之主再作一次決定。屆時,銀漢山之主便會投出三票,留你性命。宗内搖擺不定的門派,實際有限。表決尚未開始,她已經掌握結局了。”
遲鏡脫口而出:“銀漢山不是一直中立的嘛?”
季逍:“常情的手段,誰知道呢。”
霎時間,許多觀念分崩離析,在腦海中重建。那個高挑優雅、手無寸鐵的女子——遲鏡無話可說,心底隻剩一句:
不愧是臨仙一念宗之主!
他以後要面對的,全是這樣的人。
季逍垂下眼睫,道:“走了。”
他走向殿外,經過一排排沉默的木架,光影輪轉。遲鏡望着他的背影,尋常的青白冠服,平凡的黑鞘鐵劍,通身的清貴冷然,一如既往。
可是……
可是遲鏡不想一如既往。
季逍即将踏出門檻,在他背後,少年忽然大聲地喚道:“星遊,我不想欠你的,更不想讓你永遠困在臨仙一念宗。一百年已經夠了,足夠了!今天的事情,如果你告訴了我常情設局、逼你表态,我肯定也會告訴你,我有後手可以自救。那樣的話,我們都不用吃虧!”
青年停下步子,沒有答話。
遲鏡說:“我們聯手吧!星遊,我們都要在宗門争一席之地,非要鬥得你死我活嗎?過去的事情,過去就是了,隻、隻要你以後對我正常點,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相隔數丈,青年回身凝望着他。
遲鏡猶豫着邁動腳步,逐漸加快,最後追到他的身前,仰起頭問:“可以嗎?如果你覺得可以,我們就交換一件對方不知道的事情。我看戲裡都是這樣演的,捏着對方的秘密,才能安心。”
他牽住季逍袖口,緊張得一眼不眨,呼吸都輕了。
畢竟遲鏡心裡清楚——他與季逍結盟,得到的好處絕不止一星半點;季逍與他結盟,卻是帶了個拖油瓶。時至今日,遲鏡顧不得與虎謀皮了,他必須要搏一把,搏季逍那撲朔迷離的良心。
少頃,季逍垂眸,露出似真非真的微笑。
他道:“兩個條件。第一,互通有無而已,我不會幹涉你的選擇,你也别管我做甚。第二,”
他停住不說,遲鏡忙搖了搖他催促:“你快講呀,第二呢?”
季逍道:“第二,過去的事情,不許過去。我要你時刻記着,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