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上下彌漫着一股喜氣洋洋的氣氛,全都在慶祝大昭的勝利,歌頌新帝的功績,似乎全然忘卻了才過不久的那場戰争,提起那位大将軍時也隻會唏噓幾句,經過被圍得牢籠一般的甯榮王府時便用鄙夷的眼光打量幾番,歎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兩兄弟真是天差地别,同樣戰死沙場,一個備受敬仰,一個萬人唾棄,還連累了甯榮王府。
白鐵無辜鑄佞臣。幾個字如一支利箭射穿心髒,也射穿了十幾年來甯榮王府積攢的功業,李煥的主動請纓成了京城的笑話。李瀾呵出一口熱氣,才覺天氣轉涼,宮中沒送來新炭,寒夜裡冰涼刺骨。
李煥被誅殺的消息終究沒有瞞過袁沁竹。李瀾接到封良消息的時候整個人如墜冰窟,宮中消息閉塞,他親自來喚她想必情況已是強弩之末。
她氣喘籲籲地跑進院子裡的時候,院子中央的銀杏落了滿地,屋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叫,她幾乎是立刻軟了腿腳,險些跪下去。
手虛扶在門簾處,李瀾卻沒有勇氣掀開了。
嬷嬷匆忙地将盆擡出來,隻看了一眼,盆中全是血水。嬷嬷見了她,臉上汗如雨下。
“哎呦姑娘,快進去吧,世子妃怕是……”
沒有再猶豫,她掀簾邁進,入目便是袁沁竹虛弱瘦削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不該是這樣的。袁沁竹應該是慈愛溫柔地笑看她,再打趣兩句,親昵挽着李煥的胳膊。她不該是這樣虛弱地躺在這裡,發絲淩亂黏膩粘在臉上,臉色蒼白眼神空洞,連門處有了動靜都毫無反應。
淚水幾乎是立刻奪眶而出,李瀾撲到榻前,手停在半空中抖如篩糠。
袁沁竹勉強睜眼看清了她樣貌,費力舉起手握住李瀾的手掌。她的手掌汗津津的,但是冷的。
“阿凰……”
淚滴在她的臉上,與汗水融作一團。
“大嫂,是我,是我來了……我求你……”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還是那個受兄嫂庇佑的孩子,哭得無所顧忌。
袁沁竹仰面看向天花闆,她獨身一人産子,身邊握着的不是最想見的人的手。淚滴從她的眼角落下來,洇濕了床鋪。
“你們都瞞着我……可我沒有那麼笨,王府被封,大軍還朝,獨獨黯之沒回來……”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氣短得可怕。
“阿凰,看着我。”她的手輕柔地拂過李瀾的臉龐,“我萬不信黯之反叛,卻百口莫辯。王府倒了,你要好好活着。”
李瀾終是沒有去看她,隻是垂下眼眸,心髒抽痛。
“你好好活着。我們都佑着你,我和你大哥,還有歲玉,我們都會佑着你。”
淚水模糊雙眼,耳邊傳來嬰兒啼哭的聲音,擡頭一看,是嬷嬷将孩子抱過來,說:“是個小世孫呢。”李瀾隻看了一眼就匆匆移開目光,而袁沁竹更是始終未将視線放在孩子身上,小世孫被放在母親頭旁,手腳亂動攥住了她的一縷黑發,似乎在挽留。
袁沁竹狠下心沒去看他,心髒的跳動漸漸微弱,“阿凰,你答應我兩件事。”
“一是照顧好你自己,二是……”發根傳來刺痛,她緩慢地眨眼,“二是替我護好這個孩子。”
李瀾本想說你要活着親自看世孫長大,可看着袁沁竹的淚眼,萬千話語凝在喉頭,她說不出話,隻得連連點頭應了。
仿佛是用盡了所有力氣,袁沁竹的手驟然落下,含着笑閉上眼睛。黃泉路上有心愛之人相伴,必不會覺得孤單了。她還記得初嫁入王府時李煥局促的眼神,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落雨了。上天似乎也在哭泣,先是寥寥雨滴,後來變成一連串的雨水拍打下來,驚了銀杏樹,金黃的銀杏葉紛紛落下,落在水窪裡。
李瀾抱着孩子從屋中出來,她沾了一身血腥氣,渾身針紮般刺痛,雨水沖刷走一地的灰塵,也沖刷走故人的蹤迹和話語,方才的一切如同大夢一場。
封良舉着傘走過來,看着她懷中的孩子,什麼都明白了。
嬰孩皮膚白嫩,睡姿恬靜,有幾滴雨水斜着打下來,誤打誤撞落到嬰孩的臉上,他感受到冰涼的觸感,竟咯咯地笑起來。
倘若放在一年前,這個孩子必定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将來也會成為備受寵愛的小世孫。可現在不同了,李瀾苦中作樂扯出一絲笑容,她看着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心中生出些溫暖來。
“姑娘給小世孫起名了嗎?”
“就叫蕪衡吧。”她思索片刻,看漫天落雨答道。
蕪衡,勿恨。比起做一個世孫時時刻刻背負仇恨,還是做一個平凡無憂的普通孩童更好。
“找一個沒有兒女的好人家,給足銀錢,告訴他們務必善待。”
封良有些驚訝:“姑娘要把世孫送走嗎?”
“跟在我身邊終究不安全,還不如生在普通人家,日子過得平淡些,也好過每日都被仇恨蒙蔽雙眼。”
“是。”
世子妃受驚難産,一屍兩命。世子李煥雖犯下大過,帝念其舊情,削去世爵身份,不入族譜。甯榮王與王妃教子無方,幽居王府中,無诏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