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2013那一年的夏天特别悶熱。
台風過後的長野,空氣裡的水分在一夜之間蒸發,父親車窗上的雨漬被烈陽烘成了灰撲撲的塵燼。
出門買醬油,多是萬裡無雲的天氣。雲和水汽一樣少得可憐。
站在隴之宮奶奶的雜貨店裡隔着老遠都能聞到馬路上鋪就的柏油被蒸熟散發出的臭味。
空氣又幹又悶,沒有風。
棉麻的布料貼在肩胛骨上,依舊能感受到液滴不停從汗腺裡湧出來,被重力吸引着沿脊溝一路舔過皮膚往下滑。
裝着醬油的玻璃瓶待在環保袋裡時不時叮個兩聲,咬在嘴巴裡的冰棒一邊融化一邊滴水,滾燙的熱氣從四面八方無孔不入,連傘柄也漸漸開始變滑。
那是從頭到尾都和星海光來搭不上一點關系的平凡夏日。
但我就是想到了他。
那雙黃海松茶色的眼睛,會在星海光來本人假裝不以為意時洩露自己的在意和期待,又會在星海光來本人得意洋洋時進一步閃閃發光。
别扭又坦誠。
我已經去世的祖母常把與人為善挂在嘴邊,我覺得很對。
一段關系裡的矛盾爆發後,所有的東西都會變得支離破碎,像胃裡有一團低沉不熄的火,返上來的餘煙把喉嚨熏得幹巴巴的,每一個細胞都仿佛在不停皲裂,露出裡面毫無防備的核,被曾經以為會理解自己的人捅個對穿。
即使和好,也無法回到從前沒有裂痕的時候。疤痕曆久彌新。
我的父母就是這樣,這種感覺我不喜歡。
恰好可有可無的事情有很多,那都順着大家的想法也無所謂。
可真要說到相處起來最輕松的人,我不會提名幸郎,那個人也不可能是椎名。
是星海光來。
他高敏又情緒化,像一捧永遠暴烈燃燒的火,無風也自燃,還總是時不時蹦出三兩顆火星。
但他不燒手。
至于我和他之間是如何發展出一段詭異友誼的原因,我猜測是幸郎和椎名背着我進行了一些言過其實的煽風點火。
比如他倆一直認為我是個心思細膩的老實人,不會說謊也聽不出正反話,會被星海光來這樣的人撞得破破爛爛。
早在我見到他之前,已經從椎名口中得知了許多對他的刻闆印象。
但其實星海光來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糟糕。
和我随波逐流迎合他人的态度不同,他張揚地亮着,起跳、奔跑、繃直手臂,是以什麼樣的想法飛向平均海拔比自己高出幾十厘米的高牆的呢?
「我是矮,但未必比你們差。」
他是對天多高地多厚心知肚明的人,知曉自己的弱小,打磨自己的武器,而讓他的翅膀在我眼裡閃閃發光的主要原因不是這些,是他認為迎擊風霜是一件理所當然要自己去面對的事情。
做好自己能做的,其他的事,不需要想太多。
我覺得這樣就很好。
在高三那年春高的慶功宴上,閑聊間我好奇他為什麼比完賽跑來找我。
“哈?”他眯起眼睛,眉頭皺得很緊:“你這是什麼問題?”
“我後來想到你衣服都沒有換。”我晃了晃杯子裡澄澈見底的烏龍茶,玻璃反射着液面倒映的水光,淺淺的液波起起伏伏,我停下手,擡眼看他,歪了歪頭,問得謹慎又保守,“身體不要緊、沒着涼吧?”
“我哪有那麼弱。”他哼出一小段不屑的鼻音,“不勞你操心。”
他嘴巴上拽裡拽氣地這樣說,但我偷偷觀察他的表情,發現他對我順口一提的關心十分受用。
對我的問題倒是隻字不提,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為之,我沒有想太多。
“好吧。”我點點頭,他不想說就算了。
結果反而是星海光來不說話了。
下一秒,茶褐色的液體沿着儲水壺口傾倒進我的玻璃杯,烏龍茶潺湲着彙入快要幹涸的洋流,小小的玻璃杯裡液滴互相碰撞,在喧鬧的環境中發出輕不可聞的咕湧。
杯中原本快要見底的烏龍茶被再次斟滿。
我微微睜大眼睛。
奪冠後大家的情緒空前高漲,裝着烏龍茶的水壺正好被人群簇擁在最深處,不熟的人很多,我不想擠過去。
其實也不是特别想喝,隻是出來聚餐杯子空了有些尴尬。
“出息。”星海光來倒完茶,瞥我一眼,把水壺放在我的手邊,他話音一轉,“給你拿過來了,想喝自己倒。”
是那種裝得不以為意但聽的人要是真認為他不以為意就完蛋了的語氣。
我在心裡衡量了一下喝茶和回應他孰輕孰重,烏龍茶是他特意走出去拿的,不喝是不是有些不給他面子,但是他的語氣好像有時效性,所以應該先回他再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