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想這個有什麼用。”光來半耷着眼皮,伸出手指抵住我的眉頭,故作兇巴巴地命令道,“這裡,趕緊給我伸平了!”
說來也是奇怪,我不太喜歡别人用命令的語氣指揮我,但光來每次這麼說的時候,我的身體都會乖乖照做,心下一陣平靜。
“好吧。”我撫了一下身後的衣服下擺,掖進膝彎,坐上神龛前的石墩,眉毛如光來所願沒再皺起來,隻是我看向一旁的木箱,語氣裡仍有淡淡的惆怅,“1000日元白投了。”
光來學我坐下,石墩很小,他的體溫順着我們相貼的肩膀攀上我的皮膚,在昏沉的雨夜裡,那也算得上是滾燙的溫度。
“這有什麼。”他不以為意地哼了聲,擡手把筆和紙箋塞進我手裡,“你寫,大不了不挂這裡回去挂家裡。”
我對此十分懷疑:“……真的可以嗎?對這麼精緻的風鈴來說隻要1000日元就能帶回家還是太虧本了吧?”
“……”光來一噎,接着目光遊移看向地面的石闆,半晌後梗着脖子嘴硬,“……那大不了我再捐點!”
最後我站起身伏在桌上,還是決定寫了再說。
光來靠一條腿撐着重心倚在桌邊,順手接走我手心裡吃到一半的蘋果糖。
還沒寫時總覺得自己有萬千思緒,真到提筆的時候,腦海裡的願望清單卻貧瘠到了會引神明大人發笑的程度。
這可不行,但是要寫什麼呢?
于是一時之間,很多人很多事從我的回憶裡湧來,撞成一團抽不開絲線的繭。
快到盂蘭盆節了,是不是該給在天國的奶奶寫點什麼,但是她都去天國了,為什麼每年總要拿人間的事叨擾她。
真希望天神町生鮮超市的雞蛋特價能永遠延遲下去。
神明大人可以保佑爺爺今年種出來的西瓜不鹹嗎?
夏天過後就是冬天……如果今年冬天能比去年暖和點就再好不過了。
林林總總的願望混雜在一塊,放不進一塊小小的紙箋。
以至于最後連光來都看不過去了,反手用指關節叩了叩桌面,我的注意力一下子從自己的世界裡浮出來重回現實。
“這麼糾結,你這家夥是有多少願望啊。”
我撐在桌面上仰頭看他,認真和他探讨神明大人會受理細緻到什麼程度的願望的可能性。
他哈了一聲,嘀咕我成天在想些什麼。
我小聲抗議說想想怎麼了。
“……”他一頓,撇撇嘴,妥協了,“行。”
“那比如說呢?”
“比如說,美西屋的限量塔可……能不能多開放幾個?每次下課去買都趕不上排隊。”我在思索的時候一定得手頭上做些什麼才能集中精力,于是我反拿着筆,一邊用它的尾巴有規律地敲擊着桌面,一邊反問他,“而且光來不覺得每次想吃麥當勞都要去禦幸町買很不方便嗎?”
很快我的目光又垂到紙上:“嗯……還希望神明大人能順便制裁一下總是跳電的插座和總是短路的白熾燈。”
“我說啊——”光來拉長聲音,打斷我細細碎碎的念叨,“比起麻煩神明大人這點小事——”
他停頓了下:“你不覺得拜托一下你面前的我能更快嗎?”
我心下一動,對上他望着我的視線。
“不用了吧。”我下意識地回道。
“怎麼?”他臭着臉,不滿地哼了下鼻子,“别又說不想麻煩我。”
我想了想:“可是神明大人就是因為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才存在的吧?”
“……你這算什麼語氣。”他無語道,“别把神明大人說得和麻煩事委托屋一樣啊!”
“可是神明大人也隻能處理處理這樣的小事了呀。”我撇撇嘴,“我本來還想說保佑幸郎少掉點頭發呢。”
光來:“……這才是真正的小事好嗎!”
“如果神明大人保佑就不會掉頭發,那全世界的脫發産品都會賣不出去。”
“所以呢?然後呢?”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後公司會倒閉,大家會失業呀。”
“……神明大人實現願望還要遵從人類社會的基本法嗎!”
“但是多做幾個塔可和多開一家麥當勞……”我思索了一下,“可以促進消費和提供就業?民生利好?”
光來聞言突然眯起眼睛,盯住我,随後得意一笑:“哼,說了這麼多……我看你純粹隻是自己想吃吧?”
我眨眨眼,看着他眼底漾開的笑意,默默把那句不行嗎咽了回去。
感覺有哪裡不對勁。
就好像……突然之間在他眼裡,我變成了可以無限縱容的小孩子一樣。
屋檐外雨仍在不知疲倦地下,神龛前的這一方天地在喧嚣的暴雨聲中歸于岑寂,宛如逃離現實的一座孤島。
島上僅有的兩個人類,曾在高中時代結下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相互依存的詭異友誼。
至少在剛剛看到他的眼睛之前,我都毫不懷疑地堅信着這份友誼。
“心虛。”他将我遲疑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像是抓到了我的把柄一樣,頗為得意地哼哼兩聲。那尾音落得很輕,卻飄了很久。
有時候,改變對某件事的認知僅僅需要一瞬間。
這一瞬間,星月無聲,天地間暴雨的滂沱交疊着風鈴的叮咛。
似乎有東西跨越時光的經緯,落進了我的心髒。
那是星海光來的。
也是我的。
胸腔裡的泵動擲地有聲。
我知道我們永遠也回不到那段關系了。
真是完蛋。
那天的暴雨下了很久,我沒有看手機,光來也沒有,我們坐在屋檐下的石墩上數垂挂在架子上的風鈴。
我說有四百個,光來說哪有這麼多。
這其實是一段沒有營養的對話,因為烏雲蓋着月亮,庭燈在飄搖的風雨裡熄滅了燭火,星星的光輝離人間很遠,我們隻能通過無數水滴墜落時閃爍的光影勉強看清庭院的骨架。
但這不妨礙我覺得光來的眼睛很亮。
最後風鈴還是被我帶了回去,一直到光來送我到家,我倆互道再見,它的紙箋都是幹幹淨淨的。
我說,這算是一個保留的願望。
光來無語地耷拉眼皮,說不管我怎麼想,總之明天下午他來給我看看插座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這是用電安全!”走之前他瞪我一眼,把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拒絕蠻不講理地堵了回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樓道盡頭才關上門,先是找個空紙箱把風鈴收好,然後按部就班地進行日常洗漱。
躺上床的時候,牆上鐘表的時針已經指向了數字12,我閉眼躺了半天,沒能睡着。
密密細細的火從胃裡燒上來,心髒被熏烤,在胸腔裡毫無規律地躁動,思緒跳來跳去,久久不能平靜。
我睜眼望着天花闆發了會兒呆,還是撥通了椎名的電話。
鈴聲隻響了一下。
“您好,這裡是椎名熱線。”她秒接,熱烈的聲音被深夜渲染出了幾分平日裡察覺不到的疲憊。
月光透過陽台的落地窗灑進卧室,一切都安靜極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現在給椎名打電話。
“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我小聲問。
“期末,睡個屁啊。”電話那頭傳來打火機卡扣被摁下和拖鞋啪嗒啪嗒的聲音,也許是吸了口煙提了神,椎名恢複了些許活力,“再說了,這可是你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肯定得接。”
我一頓:“怎麼可能是第一次?”
“我讓你給我回電話的那種不算。”椎名冷哼一聲,抱怨道,“每次都是我主動給你打電話,我還以為你不會有需要我的一天呢。”
“說吧,發生了什麼?”她話音一轉,“姐姐我給你開導開導。”
我打開免提,将電話放在枕邊側躺着,假裝她就在我旁邊,這個姿勢像休學旅行時和椎名窩在同一個枕頭上說悄悄話一樣令我安心。
“椎名。”我頓了頓,對着收音孔小聲說,“我發現光來好像喜歡我。”
電話那頭有一瞬間的靜默,随後她吐出一口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嗯,「好像」。”
“他做什麼了?表白了?”她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展現着自己的促狹。
我說沒有,我看出來的。
她說你看什麼了就看出來了。
我以為她在吐槽我過度解讀,正要開口,她卻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自說自話地說了下去:“都發現了,然後呢?”
比起她說了什麼,我第一時間對她這平淡的反應感到奇怪:“你怎麼就接受了?”
“啊。”她回了個不以為意的短音,“因為我早就懷疑那小子喜歡你了啊。”
“他可是一貫打直球的,但到了你面前——哈,夾着尾巴又忍不住翹起來的樣子,好像小學生打領帶啊——”椎名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哦對,其實他一開始的時候,經常和你說完話後偷偷在幸郎那旁敲側擊問自己和你說話是不是太大聲了、有沒有語氣太沖了,畢竟你面對生人總是戰戰兢兢、一副慫巴巴的樣子嘛——聊天記錄我還存着呢,你要看嗎?”
果然啊。
我就說光來身上怎麼總是有種收着的感覺,雖然他時不時會漏出來很多。
“……不用了。”不是很想看你們兩個合起夥來欺負單純小鳥。
“行吧,虧我還特地給你留了這麼多年呢。”椎名頗為遺憾地說,隻是那份遺憾因為太刻意而顯得有些做作,下一秒她話音一轉,“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辦,要回應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對愛情的大部分印象,都來源于椎名。
16歲時,她遇到幸郎,選擇遵從自己的内心。喜歡,就熱烈地綻放,一定要讓幸郎看到自己的盛開。
所以我說愛之于椎名,是隻要播種就必然會盛開的土壤。
她勇往直前,堅定不移,一定要為自己的感情争取一個結果。
在20歲的我看來,椎名和幸郎和從前沒有不同,隻是他倆之間感情因為有來有回的計較,變成了一種人情往來。
自己付出了多少,就要求對方回報給自己多少,并且必須足夠證明這是愛。好像隻有這樣對等才不算是單方面的給予。
可不管是椎名還是幸郎都沒有因此感到輕松,反而讓愛情變成了一個在消耗中拖垮彼此的噩夢。
所以當椎名細數完以前光來喜歡我的表現後再次問我要不要回應的時候,我沉默了。
我知道她說的「回應」和我平時對光來順毛安撫的回應不一樣。
可為什麼是「要不要」回應别人的喜歡。
“笨死了,就是問你是不是也喜歡他。”椎名恨鐵不成鋼。
我坐起身。
月色中塵埃蹁跹,冷風從空調風口不停送出,地闆上結了一層銀色的薄霜。
“……喜歡啊。”
我的停頓不是猶豫,早在光來含笑的眼睛看向我時,心跳就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隻是突然找到了自己焦躁到無法入睡的原因。
在我意識到光來和自己的感情後這段關系的山頂陡然有了清晰的輪廓,心在胸腔裡跳得徐徐緩緩,重量在每次跳動後加碼,催促着我走到那去,好像山頂有我想要的圓滿圖景。
可是然後呢。攀到頂點後似乎隻有下山一個選項,就像椎名的盛開,做不到永遠的綻放,花不是常青的植物,感情會在雙方面的互動中也積累改變最終消磨嗎?
我與光來相處時也許會斟酌用詞,揣摩他的訴求和情緒,但都不需要我思考和顧慮太多,在他面前我可以盛開也可以枯萎,我就是我原原本本的樣子。
但這段被我單方面加持到一輩子的詭異友誼已經逼近我們之間關系的中場。
我讨厭中場效應。
我害怕中場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