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一直沒問,”他停頓了一下,眼睛垂下去,嘴巴卻吐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明人走路快嗎?”
窗外,星鬥倒懸,層雲飄蕩,萬物透過玻璃窗注視着你被他這句話問了個猝不及防。腦海裡白茫茫一片,你不知道鈴木老師到底有沒有搭乘電梯,也忘記了幾分鐘前曾在頭頂出現過的可疑腳步聲。
心跳擂過胸腔,把皮膚繃緊,緊張情緒的源頭被面前這雙灰綠色眼睛自然取代。
明人?為什麼現在突然說明人?
倫太郎沒有得到你的回答,但角名在你茫然的瞳仁裡找到了答案。
“上個學期在學校裡不理我,也沒什麼想說的嗎?”他聲音很低,在平鋪直叙的語調裡你心頭一動,總感覺他借着向你申訴一場遲來的追問,往其中摻了點若隐若現的抱怨。
從倫太郎鼻尖裡吐出來的氣流輕輕穿過指縫,微弱的體溫刮撓皮膚,有點癢。
你蜷了下手指,一愰神的功夫,抱怨掩去蹤影,氣流小小的撩撥仿佛是混亂心流攪出的玩笑。
上學期……是再簡單不過的小事,因為不想被起哄,不想讓角名倫太郎青梅竹馬這個标簽先于自己本身落在頭上,不想被人認為也不想被倫太郎認為自己是為了他才來到這裡。
你已經決定将其中的緣由對倫太郎保密,他卻在今天突然發問。
為什麼啊,和以前一樣随便怎麼樣都可以,比起追究思考無法改變的過去,接受現狀、處理現狀才是倫太郎會做的事吧。
倫太郎是碳酸飲料裡被壓縮進去的二氧化碳,而不管是對你還是對他,可樂都不算是生活的必需品。
他不是必須待在裡面,你也不是缺它不可。
碳水構建身體營養攝入的基本框架,然後是蔬菜、是肉、是蛋、是鹽、是油,不是碳酸飲料。
隻是如果這個框架裡出現了倫太郎的話,你會覺得世界對待自己更溫柔了一點。
這念頭聽起來是不是挺沒出息?
所以才不想告訴他。
角名在靜靜等待。
他心裡偶爾會冒出一些不太厚道的念頭,比如——如果明人沉迷打槍把你扔在一邊就好了;比如——如果阿姨沒松口給你做新浴衣就好了;比如——如果你能在收到煙花視頻的時候大發一通脾氣就好了;再比如——你在愛知的高中生活能再不順心一點,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應該盼你點好。那件你很喜歡的金魚浴衣最終被弄成一團糟不得不被扔掉,你雖然不說但郁郁寡歡了挺長一段時間。新學校新環境新朋友,一定很有意思。和朋友一起熱熱鬧鬧逛街,經曆吵架、和好,再接受幾個男生放學後的表白,罵罵老師,享受青春。
可能人就是一種卑劣又矛盾的生物吧。他一邊希望你能夠開心,一邊又希望你不要那麼開心。一開始想着你還能在LINE上跟自己保持聯絡就不錯,後來又忍不住去猜你沒有回複消息的時候是在和誰說話。
青梅竹馬,不應該對自己稍微偏愛一點麼。
角名注視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嘴巴,用撲灑在指縫中的鼻息讨要你的注意力。
他看到你垂着眼,不知道想了些什麼,那雙眼睫再擡起來時目光很穩地落在被他舉起來的手上。
“倫太郎。”你抿了下嘴,又問,“你會不會想吃招牌咖喱呀。”
招牌咖喱?
“嗯,招牌咖喱。”
角名腦内滑過漫長的一秒,會不會,但後面跟的是想吃咖喱,這樣的問題聽起來真怪啊。
不過……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招牌咖喱……并不是真的在問咖喱吧。
是他自作多情了嗎?
不知道。
但角名倫太郎是個誠實的家夥,他選擇遵從本能。
“會。”
你笑了起來,自然收縮起來的指腹點在他的指背,松松垮垮地包着那根大拇指。
鼻音又輕又淺,帶了點上揚的促音。
看來是正确答案。
“新做的浴衣……”他俯身湊近了一些,因為手的遮擋,你看不到他翕動的嘴,但是吹拂在指尖的吐息斷斷續續,像一陣寫着倫太郎名字的風,“還是金魚?”
“是百合啦。”你被癢得忍不住動動手指,“底襯是紫苑色的,我選了好久。”
“嗯,淡紫色顯白。”他應了一聲,語氣裡摻進去些許平平的笑意,“百合也很可愛。”
你輕輕掙了掙手,他卻沒有放開,搭在手背上的四指反而順着虎口爬進去,再稍稍用了點力氣,你的手掌被他反手扣了過來,翻轉的力氣牽着你不受控地往他那邊傾了傾。
做,做什麼?
倫太郎當然不會告訴你他要做什麼,所以你隻是被似有似無地瞄了一眼,那睫毛斂下一抹光藏進灰調的眼睛裡,随着手背處傳來陌生幹爽又溫軟的觸感,你感覺自己咽下去一團悶熱的火,全身血管應和心髒一跳一跳,月光卻将身體曬得好涼。
還沒等你說話,倫太郎率先開口了:“我後來去網上查了,止嗝如果憋氣不管用,應該是缺了點什麼才對。”
你睜大眼睛,心中似有所覺,下意識想要退出這段不算正常的危險距離——又或者隻是本能在衡量要不要退開。
但論身體的反射神經,你永遠比不過倫太郎。
手被他牢牢铐住,于是某個腦子轉得慢身體反應更慢的倒黴蛋隻能窩囊地感受着自己被身體接收到的各種感官信息輪番轟炸。
倫太郎的睫毛好長。
它垂下來,被輕晃的眼珠頂了頂。
陰影成簇灑落在睑下,眼睛綠得隐晦,灰得低斂,月光滑進眼尾,隻留下一抹意味不明卻化不開的暈影。
很快,你看不到他的嘴巴了。
男高中生的皮膚沒有毛孔,一股淺淺淡淡的氣息從皮下飄出來,不香,是倫太郎的味道。
“怎麼樣。”他親完你直起身,洗完頭還沒來得及躺出尖尖的發貼着頭皮垂下來零星幾根蓋着耳朵,話說得慢條斯理,“是不是很有用的小知識?”
你一時之間不知道眼睛該往哪瞟:“……但我現在又沒有打嗝!”
“而且……”你瞄了他一眼又低下腦袋,“不可以随便亂親女孩子。”
聲音順着重力垂到地上,不甚連貫的詞句讓批評都顯得底氣不足。
倫太郎換了條腿轉移重心,依舊沒個正形,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不太走心地抵賴道:“這個嘛……其實我也沒有随便亂親。”
但圈住手的觸感時輕時重,幅度很輕,沒有規律,又不安分,就像他心虛緊張時假裝自己很忙撇開的視線一樣沒有目的,隻是動來動去。
也許他不如自己表現得那樣遊刃有餘。
“因為……”角名朝你另一隻手上拿着的飯團瞥去,突然說,“我餓了。”
胡話開始被一本正經地拿來亂用,你始終沒有擡頭看他,角名朝你瞄一眼,轉開,再瞄一眼,再轉開,表面上看還是沒什麼表情,鬼鬼祟祟的眼部活動卻讓裝出來的氣定神閑破了個心虛的口。
啊,一沖動就親了。還沒什麼反應。
他微微仰頭瞥了眼灰白色的牆壁,這是不是不太妙的意思啊。不會吧。他理解錯了嗎。
你被他的話噎了一下,嘀咕道:“餓了……是什麼可以不打招呼親人的理由嗎?”
你每次說不過他或者準備妥協的時候都會在口齒間夾帶一點外人聽不出來的含糊,角名遊弋出去的目光瞬間被這熟悉的信号召回,他頓了頓,視線落下來,和呼吸一樣輕手輕腳地拂過你的鼻尖。
“那——”他聽上去像是在一本正經請教,“怎麼樣才可以呢。”
也許是變聲期啞啞的語調應和了某種古老未知的吟唱,皮下綿延湧動的潮在月光下慢慢沸騰,你感覺自己是一艘被設置了方向的船。
“至,至少……要問一下。”你聽到自己這樣說。
倫太郎站直身體,喔了一聲:“比如說我可以親你嗎這樣?”
虛心求教在直白的吐字間慢慢變了味,但這是能像讨論作業一樣挂在嘴上問出來的問題嗎?
他的話順着你的回答往下接,于是輪到你發言的時候隻能被趕着話頭悶頭悶腦地說一句:“對、對啊。”
自己應該說些什麼的,可又該說些什麼?
嘴巴張開又無聲閉上,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局促,最後隻能不争氣地任由重複過的話再次填充掉這次發言:“……對。”
對什麼對。
明明哪裡都不對勁。
半晌,頭頂傳來倫太郎語調平平的恍然大悟,他絕對看到了你剛剛失敗的一幕,他也知道你絕對知道他看到了,但他什麼都沒有說。
于是空氣便在此時穿上了它刻意又透明的新裝。
角名調整了自己的站姿,手先于嘴巴行動,替你把散落的鬓發輕輕卡進耳後,用帶着笑的氣音給了你一個釋放窘意的台階。
“受教了。”他湊過來說,“那我再親一下可以嗎?”
你的理智開始回籠:“不可以!”
他沒有動:“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成為輕浮的人。”飯團開始變冷,你趁機塞進他衛衣口袋裡,随後咕哝着補了一句,“青梅竹馬……又不是可以親來親去的關系。”
角名的視線開始向一旁遊移,很想說親都親過了還說這些真的可以嗎……但如果真這麼說,肯定不太妙吧。
說不定會惱羞成怒。
惱羞成怒麼……也挺可愛的就是了。
你輕輕踹了看上去停止運作的倫太郎一腳:“說話。”
那雙灰綠色的眼睛很快轉回來,從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不久前還在神遊天外。
“嗯。”他說話了,輕淺的鼻音讓應聲聽上去帶了幾分漫不經心,但你一擡頭,立馬被倫太郎落在身上的目光抓了個正着。
他的指尖順着手背緩緩攀進你的五指之間,說不上那到底是分散注意力的把玩還是出于什麼别的意圖。
“聽到了。”細細長長的眼睛斂下去,視線在你臉上遛了個彎,又看向印着酒店标簽的條紋浴衣,嘴巴代替目光留下痕迹,緊接着又自說自話親了你一口。
吻落下來,卻歪在唇角。
倫太郎鼻息一頓,然後你感覺嘴邊滑溜溜一燙。
這個小動作仿佛摁下了某個開關,帶起一陣根本不存在的熱風轟然而至,掀動皮下的海面不斷沸騰。
水汽在蒸發,蛋白質在變性失活,高溫悶在身體裡熏起煙,差點讓你誤以為自己才是不久前在西門子微波爐高火模式下轉了三十秒的飯團。
估計隻有角名本人才會在意他親歪了這件事。
遜死了啊。
好在身體反應及時。
他松開手輕輕一靠,消防通道的拉門受力後擠走掉夾縫中的空氣,被徹底關了個嚴實。
不過這都是你注意不到的細節。
衛衣口袋墜着一隻飯團的重量,提醒角名他是為什麼才會出現在這裡。
因為被笨蛋無意間捉弄到,晚飯沒吃多少?
啊,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不知道為什麼他最近胃口一直很差——也許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他不再以那樣黏黏糊糊的方式圈你的手,你們看似又回到了正常青梅竹馬的位置上,那段讓彼此熟悉的距離卻并沒有讓一切重歸原點。
再加上嘴唇是奇怪的東西。
他開始覺得接吻在某種方面算是進食行為。
不然無法解釋為什麼明明胃裡空蕩蕩的,自己卻不再像下樓之前那樣感到饑餓。
所以他想了想,還是決定說一聲“多謝款待。”
“嘭。”
回答他的是一下來自胸口悶頭悶腦的錘擊聲。
……流氓。
沉默在你們之間維持了相當漫長的兩秒,你想你應該生氣,但拳頭黏在了倫太郎衣服上硬是一動不動,身體力行地告訴你自己是怎樣一隻被青梅竹馬chuchu親了兩口就失去抵抗力的軟腳蝦。
角名看着你的耳朵慢慢變紅,随後耳朵捕捉到一陣輕不可聞的換氣和隻夠在咫尺之間播散的:
“……流氓!”
嘟囔聲因為音量不足聽上去像是威力不足的撒嬌。
稍微有些可愛過頭。
角名仰起腦袋,努力克制自己臉上的表情。
半晌後,他用手背抵着嘴巴,視線往下偷偷一瞄,卻被你抓了個正着。
糟糕。
這時候想要再移開眼已經來不及了。
“說點什麼啊。”你語氣卷出毛毛躁躁的不滿,後面那聲“臭倫太郎”落在角名耳朵裡仍舊顯得很淺、又很淡,炸起來的樣子威力不足,毛茸茸有餘。
他不想讓早間那家夥看到。
角名緩緩翻了下眼睫,伸手包住你那握得松松垮垮的拳頭,突然又斂着眼睛一聲不吭地抱過來,一年多沒聞到的熟悉味道瞬間從圍攏的臂膀裡毫不講理地往外冒,還有倫太郎的體溫、倫太郎的心跳。
随後他在你的耳邊擦響一貫平鋪直叙的語調,聲音中帶着點有些犯規的郁悶:
“我們還是交往吧。”
頭發磨蹭着頭發,體溫在擁抱間蔓延,你埋下腦袋,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但是……
救命。
好喜歡倫太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