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有積水,那就姑且算是有積水吧。
我扣上嘴不去說話,目光從宮治的眼睛上掉下來,提醒似的掃了一眼他的耳邊。
下一秒,宮治轉開眼,頗為頭疼地皺起眉。
他在擡頭的間隙裡換了隻手接聽,落在我手腕上的力道自然也跟着消失了。
好像他出手拉這一下,就隻是為了提醒我别踩中松動的地磚。
“我和朋友在外面能不能……”他嘟囔着繼續講電話,可才說到一半,剩下的話又被電話那頭聽不清的語句堵回了喉嚨裡。
他看上去真的很想挂電話,但還是不得不耐着性子聽了幾分鐘,等宮太太單方面輸出得差不多了,他開口敷衍:
“……我知道了。”
“這個以後再看啊。”
并吐槽:“一樣的話都說幾百遍了好嗎?”
“哈?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想要我怎樣啊!”
“……”
似乎是宮太太說了什麼,宮治突然整個人一頓,然後才慢半拍地蔫了下來,幹巴巴地嘀咕:“……奶奶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傷心的吧。”
他嘴巴還有點硬,眼神卻飄向一邊,透着一股浮于言表的心虛和氣短,沒過多久那零星的抵抗也消失不見,仿佛被搓成了一顆悶聲悶氣的芋泥球,在電話裡聽到什麼就嗯什麼。
“……好,我知道了。”
“我在聽……沒敷衍,真聽到了……最近會回來一趟的……嗯……知道啊!老媽你用不着現在每次打電話都把我當成阿侑吧?”
“好啦,我保證……哈?不是,打電話怎麼保證用兩隻耳朵聽?”
路面在某個不被人察覺到的節點緩緩傾斜,夜色自腳下淹沒過來,而白得發黃的燈光如豆。
每個地方的春天都有不一樣的模樣。
琦玉的安靜在紫藤花清靡的香氣裡落了一層薄薄的朦胧,我們走過魚井家的門牌,身後是被月色拉長的影子,雨後,夜晚,每一塊磚、每一間房都不聲不響。
春天的櫻已經謝過一輪,彌漫在空氣中的氣味卻仍舊帶着熟悉的花香,有别于東京的潮與潤,它幹爽地撐着琦玉的夜晚。
走在居民區的巷道裡,肩與攀牆而出的花穗輕輕點頭,晚風路過耳畔,額發在夜色中被輕輕揚起,紫藤和櫻的味道被星光一揉,落在肌膚上的觸感卻像是春天一個輕輕柔柔的吻。
我跟在宮治身旁,聽他像犟嘴的小學生一樣在媽媽面前節節敗退,爬坡的速度變慢了,花香被釀成黏黏糊糊的透明糖漿從頭頂最高處的枝穗那籠下來,太濃,有些粘腳。
等我們爬上平台,宮治終于從那通折磨他的電話中解脫了出來。
這次輪到我陰陽怪氣地說:“看樣子就算分店開到北海道,宮治先生也逃不開家裡的催婚啊。”
他撐着欄杆重重呼出一口氣,扭頭看過來:“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氣人。”
“是嗎?”我朝他無辜地眨了眨眼,他盯着我沒說話。
我隻好一本正經地把話接了過去:“因為我沒有這種困擾?”
他立馬耷拉着眼皮說不信。
“我爸媽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問我有沒有男朋友,但實際上……嗯……更像是例行公事那種感覺?”我把被風吹亂的鬓發别到耳後,“「小孩子自己的事就讓小孩子自己看着辦」——每年都是這麼對親戚這麼說的。”
他趴在欄杆上看着我,迎面而來的風把一頭短發吹成毛茸茸的海膽,煙灰色的鏡頭開始聚焦,然後他說:“那到底有沒有男朋友呢?”
“這個嘛,”我偏頭看他,視線自上而下飄降,最後停在那睫下被手臂擠出來的臉頰肉上,這個視角還是第一次,挺新奇。目光在他臉上淺淺地開了一會兒小差,我才接着說:“很抱歉,目前獨身中。”
坡頂不算高,但開闊,我扶着欄杆吸了一口徐徐吹來的晚風,坡下是桶川附近泡在夜色中迷迷蒙蒙的萬家燈火。
裹挾着春天氣息的氧被送進肺裡,再順着血管流經全身,不期然間與在佐藤先生那喝的槐山一滴水碰頭。
沉重的二氧化碳被排出體外,而酒精和春天一起在體内化開,晚風吹過,捎走一片渾濁的理智送到和月亮一樣高的地方。
身體清醒地在放松,這種感覺真好。
“把這件事提上日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笑着吐槽自己,“但到頭來完全沒有實施,一點方向也沒有——”
又看向宮治:“這是不是不太妙?”
他說我的語氣聽上去一點也不像是在苦惱的人。
我說我們關西人都是這樣的。
被他吐槽:“喝了酒以後又開始自說自話代表起關西人了啊,這位小姐。”
“對象可不會因為我苦惱就突然冒出來。”我看得很開,“而且大家都說最後喜歡上的人都不一定是自己的理想型,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他的語氣聽不出是贊成還是反對,“但能讓自己産生好感的類型大概還是有個方向的吧。”
我倒覺得那些普适的優秀品質,譬如行事大方、性格彬彬有禮、待人體貼處事周到、遇事沉着冷靜、長相上乘之類的,世界上應該沒有人能不對擁有這些的人産生好感。
畢竟也不會有人抖m到說自己就喜歡虛僞、自私、尖酸刻薄還沒品的人吧。
“根據過往的經驗來看呢?”宮治說,“比如說以前交往過的人。”
我說沒有那種對象。
他沒說話,隻是一動不動地盯着我。
“不過也不算是完全零經驗吧。”我想了想,低頭迎上他的視線,當着這位毫不知情的當事人的面以平常談論喜歡吃蘋果還是香蕉的語氣說出了一份存在于十年前的表白,“以前倒是喜歡過一位同級的男生,在高中的時候。”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隻是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然後問:“沒有交往嗎?”
這是正常反應。
“沒有,當時完全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我的目光落在宮治扇來扇去的睫毛上,真意外,他是眼尾睫毛比較長的類型啊,“畢竟那家夥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我們兩個完全沒有交集呢。”
他吐槽說我這種消極的态度怎麼聽都不太對勁。
我回過神,切到聊天頻道:“不對勁嗎?那可能……那種感情本來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異性之間的喜歡吧。”
“改口真快啊。”
“這叫及時校正。”
“請不要把工作習慣帶入日常生活。”
“喔,那十幾分鐘前在咂摸鮑肝醬調味的人是誰?”
他撇開眼裝死,但過了沒多久又轉了回來,說自己平時工作又用不到鮑肝醬。
帥哥心虛,帥哥嘴硬,帥哥是二十七歲的小學生。
我們彼此對視了好長一會兒,誰也沒說話,最後宮治若無其事地把目光轉向一邊,重新續上一個話題的閑聊:“不是喜歡,那是崇拜嗎?”
我反應了兩秒,才說:“不……沒有,不至于。”
“欣賞?”
我突然想到他們雙胞胎因為掐架傷及無辜桌椅器材在教師辦公室罰跪挨批的場景,不管怎麼說,這一點都是欣賞不起來的吧?
“他是個……”我斟酌用詞,“相較之下安靜一點又略通人性的……”
“笨蛋男高中生?”
宮治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那種眼神或許夾雜了點喜劇意味的憐憫,好像在說「你腦子沒問題吧」。
看他用表情嫌棄自己,盡管本人不知情,但這一幕真的很好笑。
我看向坡下成團成簇的燈火和遠處主幹道來往穿梭的車龍,笑意拉開嘴角,随後才說:“好吧,其實真正的原因應該是——”
“我覺得他很美好。”
下半句話我是看着他的眼睛說的。
我在十七八歲的年紀默讀一部夾在故事集裡名為《宮治》的短篇,就像旁觀一株還沒有開花的沉默紫藤,一個蓬勃的生命,一名走在曆程中的旅客,路過瞄上兩眼,偶爾想想短篇的主人公不說話的時候在想什麼,那一點零星的好奇很難驅動筆留下什麼注解。
這故事的結尾本會随着2013年的高中畢業儀式一起被留存在一翻而過的書頁裡。
正如已經過去的三年裡的每一天,沒有交集就在走廊裡擦肩而過,單方面的觀察和單方面的好感在開花,想開就開了,不是、也沒有想過要讓誰聞。會因為年輕時見到了美好的人而遺憾嗎,還是會因為見到了卻沒有擁有而遺憾呢。
他不會因為有沒有被人、被我觸摸而褪色,那些懵懂又似是而非的感情與他無關,宮治就是宮治。
《宮治》這個短篇會畫上句号,但宮治在他自己的故事集裡一路往前。
可人與人之間的因緣際會實在很難道明。我沒想到一顆不會萌芽的種子,幾經巧合和偶然的轉手,能被風從2012的夏天吹到2022年的春天。
這一年,北信介和宮侑輪番結婚,我去參加了後者的婚禮。
這一年,《宮治》未完待續,二十七歲的我還在拆文解字,好奇這空白的十年,時不時覺得他可愛、好玩、成熟又幼稚,體貼又壞心眼以及,帥得很犯規。
這一年,是琦玉的春天,紫藤花開了,坡頂的路燈壞了兩盞,光線很暗,城市燈火織成倒熨的星河在遠處蜿蜒又曲折,離得太遠,與我們無關。
琦玉桶川附近的某條坡頂上站着兩隻離群的鳥。
“我覺得他很美好。”
宮治不用知道這句話是對他的觀後感。
隻是我突然之間很想說罷了。
原本在我的計劃中回程開車的人應該換一下,所以當宮治的小轎車閃了兩下燈解鎖時,我拉開駕駛座的車門想也沒想就坐了進去,系安全帶、調整位置,駕駛座座位在方向鍵的驅動下嗡嗡前移,直到我的腳掌能在最省力的支點夠到油門。
那時候我還在感歎原來自己和宮治的體格差這麼多。
“叩叩。”玻璃窗發出兩下被敲擊的悶響。
我搖下車窗看過去,宮治收回手後搭着車頂彎下腰,目光在明顯前移的座位和扣進卡槽的安全帶上略一停頓。
“請問,這是哪門子的絲滑酒駕小連招。”他聽上去特别無語。
我花半秒消化完這句話,又喔了一聲,仰頭恍然小悟:“我今天喝酒了。”
“嗯,你今天喝酒了。”這句話他倒回得很有耐心。
“但是,”我又說,“我覺得來回一個人開很累。”
宮治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後用搭在車頂上的那隻手的拇指撓了撓自己的眉心,重重歎出一口無奈的長氣,半晌,表情相當沒轍地說:“這好意真是心領了。”又用一副有氣無力的媽媽腔把我請到一旁的副駕駛座。
車載空調打開了換氣模式,自然風從前座吹風口呼出來拂過手腕,說不清是暖還是涼。
我的腦子在數今天系了幾次安全帶,怎麼次數對不上,身體就在這突然之間想起了不久前被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道。
宮治拉下手刹,踩下油門,謝過山田太太開出門去。車被駕駛着轉入主幹道,導航的電子音故作輕松地提醒着“該路段限速,請走左側車道”,蓋過了車載音響裡悠揚的節拍。
回憶裡的觸覺像一種皮下暗自湧動的潮汐,漫上來、退下去,皮膚和大腦在真實的邊界和不存在的幻覺中來回失衡。
宮治很安靜地注視着前方,沿途所有光在他鞏膜表面一閃而過,然後被鏡頭收斂。
疾馳的光與影分割眉骨、眼窩和鼻梁,是一種限定展出的雕刻。
他不說話,但依舊很有存在感。
上高速前我們吃了個漫長的紅燈,導航在等待中保持沉默,電台輪播的流行音樂從車載音響裡蹦了出來。
我說……
嗯……好吧,眼睛占用了太多運行内存,我記不清當時自己到底挑了什麼沒頭沒尾的話題,隻記得話音剛落他就順着還沒完全沉寂下去的尾音轉過了頭。
煙灰色的眼睛捕捉到我的瞬間,仍是安靜的,那些隐沒在陰影裡的線條卻像一下子醒了一樣。
灑在手腕上的風,是那具身體裡的肌群綿長的呼吸嗎。
宮治看向我這個醉鬼的眼神很單純。
但後知後覺地,我想他應該是alp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