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電影出來,宮治陪我回面包店取烤好的司康。
天色已近黃昏,他問要不要去飯團宮吃飯。
我舉起購物袋晃了晃:“雖然是常客,但有時間的話我還是會自己解決三餐的,不然1DLK的房型租得也太虧了。”
“而且老人家們不是都說,自己做飯比較健康。”
他垂眼一瞥,視線順着敞開的袋口鑽進去,落在緊挨着的玻璃瓶和易拉罐上:“少量的牛肉和大量的酒,你好像和健康飲食搭不上關系。”
我放下手将購物袋拎到身後藏起來:“那是因為最近蔬菜漲價了。”
“今天本來想買點白菜,但是它一顆稅後賣496円。”
他雙手插兜,AEON購物袋就挂在腕間随着他走路的幅度一晃一晃:“沒記錯的話你在阿侑婚宴上也是一個勁偷偷喝酒。”
這條街道向西一路貫通五反田,我們也算是同路。
“很喜歡嗎?”他又問。
我想了想:“或許以前很抵觸,現在倒說不上到底是喜歡還是讨厭。”
酒精這東西又辣又苦,工作後步入職場卻不得不喝,喝了酒的領導、喝了酒的同事、喝了酒的合作方,酒桌上酒精含量一旦超過了某個濃度,一切都會變得很煩人。不喝不行,喝多了不行,還要陪人喝個盡興。
酒精這個東西在我身體裡和工作是劃等号的。
但同樣做一件事,抱着抵觸的心情去喝酒果然還是太痛苦了。
“沒有辦法拒絕,索性就在裡面找一點樂趣?”我比了個捏燒酒杯的手勢,朝他一笑,“不好喝,但是腦子輕飄飄理智還在線的感覺也不算特别差之類的?”
“喔,”他輕飄飄地應,“所以參加婚宴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怎麼感覺他有點不太高興。
“畢竟那也算是一種帶着工作性質的酒局?”我往他臉上瞄了一眼,也沒看出什麼不對勁,“但抿點酒除了提醒自己在工作,還有一個原因——”
宮治依舊直視前方,但眉毛往上懶洋洋地挑了下告訴我他在聽。
“加須老師說那是她特制的果酒。”
“摻了葡萄汁,有酒味,但度數低,最重要的是很甜。”
他語調平平地哇了一聲以作捧場,随後開始吐槽:“少量的酒精和大量的葡萄汁,其實你能成為加須姐的責編也是有道理的對吧,春名小姐。”
我突然想起角名同學的一母同胞論,笑着說:“治先生……不會也是甜口酒鄙視派吧?”
“什麼啊,”他一下子扭頭看過來,“這個「也」,你還和誰讨論過這個話題?”
“上一個典型代表是侑先生。”我補了一句,“加須老師說的。”
“喔,阿侑那個白-癡家夥。”宮治語氣一松,若無其事地把頭轉了回去,轉而懶洋洋地嫌棄,“誰要跟他一樣啊。”
我看了眼自己拎着的購物袋,拿出一瓶新買的小甜酒,繞到他挂着袋子的另一邊,趁其不備塞進去:“那治先生和我們就是一個陣營了。”
“這是賄賂的證據。”
不過怕壓斷胡蔥,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買雞蛋,我還是建議宮治自己把酒擺擺好。
他低頭看向自己手腕上沉了一沉的購物袋。
“雖然不是預料中的發展……”在那嘀咕,“但應該也行吧。”
後來我去飯團宮吃飯的固定飲品就從抹茶變成了各種不會出現在菜單上的甜口酒,有時候是果酒,我喝過青提、荔枝、蘋果和梨,青提有點澀,我不太喜歡;有時候酒的味道無法形容,宮治說是奶油酒,喝起來不膩,隻是甜;更多時候是一些酒精度含量很低的氣泡酒。
對于菜單上沒有的特-供酒的品控,宮老闆有一套自己的标準。
我禮尚往來地給他帶公司周邊咖啡廳的甜點,但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
案台後正在洗碗碟的宮治瞥我一眼,然後做作地啊了一聲,超經意間透露出自己想吃一家開在琦玉的鮨料理。
琦玉……?
是開在桶川站附近的那家嗎?
他用眼神告訴我就是前陣子月室老師借着取材之名要求我帶他去吃的那家,并禁止賴賬。
「禮尚往來,你說的。」大概是這麼個事不關己的意思。
我點開ins搜索那家店鋪的賬号預約就餐時間,店主佐藤先生的回複很快:「兩位是嗎?最近周六就可以,如果想自由分配時間,那下周一往後目前都是沒有預訂的狀态,恭候您再次光臨。」
“周六?”宮治應得很快,“可以,我休息。”
我扭頭看向牆壁上新挂上去的寫字闆。
黑色記号筆劃定的表格裡寫着宮治名字的那一行在本周六的工作狀态是個??,在崗。
“休息?”
下一秒,在崗标記被人用闆擦一抹,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嗯,休息。”改完排班的老闆本人收回手,面不改色地反問,“有什麼問題?”
看來他是真的很想吃那家店。
周六那天下了雨,宮治開車,好在走的是首都高速,路況不算堵。
在東京,春天的雨總是像這樣落得稀稀拉拉。先是往前窗上飄幾縷雨絲,然後一陣淅淅瀝瀝的水聲,玻璃被澆出一圈圈密密麻麻的紋,柏油的黑也被洇得更深,但世界剛在恍然間被淋上一層潮氣,它就停了。
來與去都很輕,就像是春天被風撺掇着打了個哈欠,暖意拂過眼角,這一場又一場的雨便從雲層間掉下來,白天才被淋濕,又被松軟的日光晾幹。
宮治說可能快到梅雨季了吧。
我望着窗外薄薄的雲層:“可是感覺不是特别悶。”
“今天太陽比較好。”
我轉頭,感覺他的回答有些好笑:“明明下雨了?”
車載音響裡住着一首慢調的歌,宮治把音量調小了,唱出來的詞像小火炖煮悶在鍋裡的皺皮豬肉,黏黏糊糊,聽不清咬字。
他今天沒有抓頭發,劉海搭着眉梢,帥得很随性。
四十分鐘的車程,我們聊隔壁車道顔色詭異的舊貨車,聊雨刮器卡頓的聲音,聊不久前看的“純愛”,聊雨和太陽、饅頭和下酒菜,預備話題毫無用處,因為這間寬敞又狹小的轎車車廂裡即興發揮着各種沒頭沒腦、斷斷續續的對話。
一切都很平常。
抵達琦玉後我們找了好久的空閑停車場,最後還是佐藤先生打來電話告知我們可以臨時使用隔壁山田蔬菜店的空車位,他已經和山田太太打過招呼了。
入店後,我開玩笑:“佐藤先生其實本體是菩薩對吧?”
腼腆的店長付之客套的一笑:“畢竟信津小姐以前都很準時嘛,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種可能了。”
一開始我還擔心宮治會餓,但做了幾十年鮨料理的菩薩老闆在觀察食客飽腹程度上顯然有自己的獨門絕技,并沒有讓這件事發生。
最後我們反而因為被喂得太飽,回程前不得不在附近逛幾圈散步消食。
桶川的夜晚要比五反田涼一些,入夜後沒什麼人,街道都是靜悄悄的。
宮治插着口袋走在外側,目光追着晚風滑過牆上冒頭的紫藤,聳聳鼻尖,感慨說好香。
再仰頭看着遠處上了年紀的路燈,煙灰色鏡頭裡摻了點朦胧的星屑,像一下子沉浸了自己的世界,小聲碎碎念着說什麼:“果然要用昆布腌一下啊,剛剛鮑肝醬裡是不是放了……呢。”
後面的詞語太專業,我沒聽懂。
但他這和小孩子一樣吃到好吃的東西事後一邊回味一邊出神的樣子看上去呆呆的,有點好玩。
我一陣好笑:“還是不要試圖破解人家的招牌配方比較好吧?”
他嗯了一聲,聽上去很是那麼回事,那副帶了點小小不服輸的表情卻在臉上挂了兩秒才徹底消失。
我問他覺得怎麼樣,他瞥我一眼,又轉開視線,一邊漫無目的地看向道路兩旁,一邊說:“嘛,确實是一家值得你反複光臨的店吧。”
我姑且把他的回答當成是一種滿意的評價,繼續道:“今天的木棉豆腐很不錯啊,不知道是不是佐藤先生自己做的。”
“那應該是春豆腐。”
“是嗎?”
“比木棉豆腐軟。”他給出的第二個理由也很簡單,“而且現在是春天。”
“春天啊,如果是冬天就好了,可以和佐藤先生點名吃鰤魚。”我說,“冬膘厚厚的,不管是刺身還是鍋物都很好吃。”
“沒記錯的話這種店是不接受點單的吧,信津小姐。”使用姓氏來稱呼我的宮治淡淡地吐槽,聽上去有些陰陽怪氣。
是了,工作時間禮貌有加涵養十足的宮治先生私底下就是什麼語氣都來啊。
“但是佐藤菩薩性格很好。”
他啧了一下,随後不陰不陽地感慨:“信津小姐果然是來了很多次的熟客,拿捏老闆的熟練程度已經完全是大前輩級别了呢。”
我說宮先生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語氣變得很欠。
他低頭對上我的視線,眉毛叩着和某位據加須老師說非常欠揍的金發二傳手一樣的眼睛,完全是不以為意的神情:“沒有吧?”
“喔,”甚至還面不改色地找了個理由,”搞不好是阿侑那家夥現在正纏着加須姐發病所以影響到我了。”
我提醒他大阪和琦玉多多少少還是離得有點遠的,明明是一胎生的請不要把問題都推給另一位宮先生。
而且這家店我前後總共就光臨了三次,和造訪飯團宮的頻率完全不能比。
“是帶了三個不同的男性朋友的三次。”他強調。
“朋友真多呢,信津小姐。”他又說。
“如果你指的是松下前輩、月室老師和站在我面前的宮先生的話。”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從關系上來說,我和前面兩位隻是同事。”
“還有,其實佐藤先生是松下前輩的表姨夫。”至于松下前輩和月室老師之間捕風捉影的事未經當事人證實,我就沒說,不然要是回頭松下前輩被月室老師用完就扔了,就很尴尬了。
雖然他被月室老師單方面解讀成一個毫無自覺的軟性變-态,但至少在工作上是現在市面上少有的能讓後輩有所依靠的老好人前輩。
宮治發出一聲輕輕的鼻音擡起頭,勉強把冷不丁冒出來的尖鋒收了回去。
再一眨眼,就隻能看到他的下颌線了。
下了雨的路面在月色中映着一層皎沉的濕氣,鞋跟踩上石磚,一聲低音一聲脆響來回交錯。
他的來電鈴聲就在這時候突如其來地響起。
他拿出手機,看到來電顯示的那一秒眉頭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不情不願地蹙了起來,直到鈴聲響了第五下,他才勉為其難按下接聽鍵。
“喂,老媽——”
應該很少有關西人正兒八經地反省自己的口音吧,我也是。剛開始工作的時候西門先生當面教訓過我要把口音改掉,話說得很難聽。雖然最後還是改了過來,卻不是因為他說教我的理由,隻是怕工作時溝通障礙,不方便。
宮治這一聲黏黏糊糊又充滿無奈的調調讓我重新想起了那個理由。
不夠正式,像小孩在撒嬌。
诶,還真是。
他沒有開免提,揚聲孔裡實時收錄的聲音還是不可避免地漏了出來,也許是宮太太訓話太大聲,也許也因為我們現在所處的小巷安靜得連腳步聲都能傳到很遠。
這時候應該退遠一點,給他們留出私人電話的空間。
但腳步還沒來得及踏出去,一股與之反向的力道就鉗制住了我。
那力道不至于大到讓我趔趄,出現在手腕上的時機卻很突兀,也不應該。
“别踩過去,會漬水。”宮治舉着手機低下頭,煙灰色的眼直勾勾地追了過來。
電話那頭宮太太安靜一瞬,緊接着漏出“故意”“又裝聽不見是吧”“臭小子”這些短語。
有時候确實會在這種沒鋪上柏油的老舊巷道裡被濺起來的泥水暗算,但今天的雨才下了那麼一會兒。
我沒有刻意去分辨腳下浸在縫隙裡黑黢黢的東西到底是不是水,也沒有再拉開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