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白了,他就想知道,這把誓要斬盡貪官污吏的肅清劍,可是公報私仇,為着一個小女娘關他十日?
宋漣清唇角的笑意微僵,她聽出了弦外之音,她竟然,既期待他否定,又悄悄期待他肯定。
郎君往上擡了擡油紙傘,她看清了他的眉眼,心尖一滞,他那雙溫潤的丹鳳眸冷然幾分,像極了難消融的梅梢雪,又冷又厲。
裴照林一步一步上前,“《大邺律》第三百五十二條,凡有府田水患不治緻顆粒損半者,可罷免州縣長官,情節嚴重者,革職問斬一點不為過。”
他的聲音很輕,偏生内容像銳刺紮進人心,韓紹章心虛了半分,但依然不減氣焰:“本官沒有不治!甚至為此應下了江家人的算計!江家人死活不認走私,本官配合你們重查便是,還請兩位随我去看書信和贓款。”
新州偏南方,雨水是常來客,卷宗檔案最是耐不了潮,是以檔案庫房設在府衙的正南面,采光充足,冬暖夏涼,又能避開毒辣的陽光直射。
韓紹章将白紙黑字呈給二人,一改往日的松散,“大邺禁止私茶販賣,這是明文的死規矩,上月底,茶課司來了人要收這一季的茶葉,結果江家人連約定的一半斤數都拿不出,硬說什麼茶被盜了......”
書信上的字個個歪曲扭八,隐約能看清幾個關鍵字眼,确實不像出自中原人之手,每看一頁,裴照林清隽的面容便沉郁兩分。
聽到“被盜了”三字,他擡起眼眸,遲疑道:“可查出何人所盜?”
韓紹章滿臉激昂與憤怒,“自然是,監守自盜!”
他掀開桌角邊那幾個箱子,“這些全是在江家收繳的贓款,裴大人瞧好,您手裡的書信,江家與北瓦人的交易日期在上月初八,統共交易兩千斤茶葉,這幾箱銀錢也能對上,足足一萬八千兩。茶課司要的三千斤,可不是一半都不剩?”
整箱整箱的看去确實白花花的,裴照林颀長的手指滑過一排銀元寶,挑了一顆在指尖掂了掂分量。
“下官是怠于政事,但絕非不辨黑白之人!這段時日,新州外商聚落私茶盛行,下官也曾微服私訪,甚至抓了幾個北瓦茶販,誰人不說是出自江家?“
韓紹章負手立在一邊,自顧自的倒冤屈,滑稽的整張紅腫臉在這一刻,竟能生出些許凜然正氣。
裴照林用指腹細細摩挲了幾下銀子,再看指腹上的顔色,蓦地,他的一道眉宇輕挑。
“北瓦茶販如今在何處?”
韓紹章幾乎不假思索,“放了。”
裴照林忽而笑了,“好得很,大邺子民能說關便關,北瓦茶販卻能說放便放。”
韓紹章自以為聰明,斟酌道:“如今,大邺與北瓦的局勢緊張,下官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漣清注意到了郎君唇角的那抹輕蔑,她也上前拿了幾顆銀元寶觀摩。
元寶整顆表面太過齊整,色澤卻并非是明亮的銀白色。
她片刻便察覺不對,“裴大人,這......”
“假的。”
裴照林輕飄飄一句,韓紹章一個趔趄,“什麼?”
他扶着桌角穩住,拿了幾顆挨個咬了一口,“嘶......”
牙是硌得生疼,銀子卻一點沒留痕迹!
裴照林又從腰間拿出一顆真銀,一并放至他耳邊,用指節分别敲了幾下,“真銀聲響幹脆,假銀雜質多,聲響要麼悶的很,要麼尖的很,韓大人義正言辭,冤屈都要沖決山河了,怎的這點小伎倆都瞧不出?”
這裴侍郎先前投筆從戎,慣會明諷暗諷,在隴西軍中,更是怼得那些莽夫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我......”韓紹章氣得胡子都在顫抖,偏生無理發作。
他先前被書信迷惑,隻想着贓銀充公,哪裡會挨個檢查?
他可真判了葫蘆案!誰會拿假銀栽贓自己?
裴照林扔下銀子,睨着他,“本官也隻問一句,韓大人可好好審過江家人?”
韓紹章飄忽着視線,“下官......”
外間,更糟糕的消息飛傳進來:“不好了大人!江氏老夫人,快不行了!”
師爺吳徵火急火燎推開門,就見自家大人驚得像塊木樁紮在地裡。
他的目光向下移,裴大人按在劍上的手陡然收緊了幾分,他心裡頓時咯噔一下,高喊:“裴大人手下留情!”
裴照林眉間愈加陰郁,“韓紹章,這就是你辦的好案子。”
他繞過吳徵,領着宋漣清快步朝府衙牢獄走去。
韓紹章追在後面,“裴大人,下官......”
梅雨天到處濕漉漉的,牢獄大多嵌在地低,潮氣更甚,江老夫人本就年老體弱,不僅起了瘋疙瘩,加之連日的風邪入體,徹底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