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後戌時,天色已晚,祁襄與赤娆依照約定,又在棺材鋪見了面。程季與尋花閣探子仍扮作赤氈軍在鋪子門口守着,蕭允墨和蕭敬虞則穿了便服,與祁襄一道坐在店鋪後邊的小室内同赤娆他們議事。
祁襄道:“我如今已經取得了那位‘二殿下’的信任,夫人可打探到了什麼消息?”
赤娆答:“我們扮作售賣物資的商賈在叛軍中走訪了一番,關于那位二殿下的事迹,倒是聽說了不少。”
蕭敬虞來了興緻:“哦?夫人說來聽聽。”
此時,玉郎從腰間掏出一把折扇來,宛如說書一般開了腔:“說起這張二公子,那得從他那哥哥講起。張治誠的長子張莽乃是其發妻所生,隻可惜這孩子當年是難産,腦筋不大靈光,甚至還有幾分癡傻。盡管如此,那張匪仍對此子愛護有加,稱王後更是直接封張莽當了世子,指定他當了接班人。
至于這次子張卯嘛……他是續弦所生,母親本就不得張治誠寵愛,父親對他的關注也遠不如長子來得多,隻是此次起兵之後,才憑借膽識與謀略在衆兄弟之中脫穎而出,隻是即便他再如何骁勇善戰,張治誠始終未動過改換接班人的想法,想必他心裡也是一萬個不甘吧。”
祁襄微微一笑:“嗯,的确不甘,隻是極力裝作恭順罷了。”
玉郎輕搖扇面,繼續說:“當然,這張治誠身邊,可不單隻有二殿下一員猛将,如今他最寵信的,是大将軍闫蛟榮,此人正是那位替他生下張莽的亡妻闫氏的親弟弟,軍中人稱‘闫國舅’,那個負責守衛清榆城的大将王彌,就是闫國舅一手調教起來的。”
“他呀……” 蕭允墨在一旁輕蔑地吐出一句。
祁襄托着腮一歪頭:“公子認識他?”
“嗯,王彌是我殺的。” 他說的輕描淡寫,在場所有人卻都聽出了話裡那三分驕矜。
祁襄莞爾,眼中晶彩流轉:“我家公子好生厲害喲!”
蕭允墨“哼”了一聲,衆人皆笑了。
高個子相公這時突然一拳擊在自己掌心,說:“若是那二殿下心中确實不服,對世子之位有所圖謀,那麼闫國舅又會如何呢?”
赤娆嫣然:“霖哥哥也好生厲害,這裡正是關竅呢!”
高個子相公臉一紅,低下頭來,玉郎見二人蜜裡調油,繃着臉收起了扇子。
祁襄卻伸手去抓那綴着斑駁花紋的扇骨,驚歎道:“你這幅扇面這竟是衡山居士手書的麼,傳言居士真迹皆用湘妃竹扇骨,隻贈親近之人,玉郎公子與他可有淵源?”
玉郎面露得意之色:“沒想到你還挺有眼光,沒錯,這把扇子,确實是伯父所贈。”
祁襄一驚:“伯父?……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鄙人文承彥,隻是大家習慣了喚我玉郎罷了。”
祁襄肅然起敬:“衡山居士的字畫,可謂當朝第一人,祁某最是欽慕。文公子出身名門,卻不為禮教凡俗所累,為夫人歸隐山林,亦叫人欽佩!”
這話顯然令那文玉郎很是受用,他自矜地挺直腰背,又将那扇子展開,炫耀似地扇了扇:“為了娘子,我心甘情願。”
赤娆眉目含情,與他十指相扣,身子還一半靠在高個相公懷裡:“玉郎與霖哥哥都對娆兒情深意重。”
蕭允墨看着三人的膩歪勁兒臉都變了色,如坐針氈地說:“現在怎麼辦?可沒時間蹉跎在花前月下了。”
蕭敬虞倒是穩若泰山,毫不避諱地望着那夫婦三人,目光帶着贊許。
祁襄神秘一笑,心思全然回到了正事之上:“我還得知了一件重要的事——這負責達城西南門守衛的,正是張卯手下的兵。”
一行人商定了接下來的對策,便相繼離開了棺材鋪。祁襄緊鑼密鼓地籌備起“太妃娘娘”的喪儀,兩日後,在大羽王的靈境宮大殿之外,漫天冥币飄散,白幡随風翩飛,哀樂的鼓點中,祁襄法袍加身,舞着引魂幡,嗚嗚咽咽唱誦經文。
随着“王公貴族”、“文武百官”向太妃梓宮叩首完畢,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由中街出發,向郊外的“陵寝”行進。
陵寝設在秀萼山南麓,與赤娆帶他們下山的地點恰好位于達城兩端,自張匪進城之時便強征苦力開始修建此陵,如今總算趕工完成了其母親的地宮,隻待今日入土。
于陵前進舉行了繁瑣的儀式後,太妃娘娘的棺椁被擡入地宮,大喪最後一項儀程,是作為嫡長孫的張莽于地宮入口恸念祭文,是為“辭靈”,辭靈後,石門将會關閉,喪禮後還會在外砌上堅固的金剛牆。
張莽神情憨厚,從祁襄手中捧走祭文卷軸,立到石門正中,輕展卷軸,高聲誦讀起來。他讀得極慢,仿佛每一字都需細心斟酌才可辨認,讀到某些詞句時,顯然錯了斷句,語意不通。即便如此,在場卻無一人敢表露哪怕一絲鄙夷,皆低頭垂目、面色凝重,佯裝是被這祭文字句間流露的悲恸之情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