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東福在消失兩個星期之後回家了。
父女倆在電梯門口相遇,相對無言。
辛蘊看了他一眼,又轉頭去看電梯上面不停跳躍變換的數字。
電梯面闆擦得锃亮,恍如一面鏡子。辛東福看到鏡子裡的少女背着一個大大的書包,幾乎要把她清瘦的身體壓彎。他因為宿醉有些混沌的腦袋突然清醒了幾分,心裡湧出一點酸澀,問:“你天天背這麼多書回家?怎麼不放一部分在學校裡?”
“都是要用的書和資料。”辛蘊當然不會說她根本不敢把自己的東西留在學校抽屜裡,她的筆記本已經丢了好幾本,留在學校課桌上的課本第二天也會多出很多醜陋的塗鴉。
辛東福聽她這麼說,倒也沒再說什麼。
電梯到了,父女倆走進電梯。
或許是醉得很了,辛東福突然開口說:“囡囡,爸爸有句話想和你說,我和你媽……”
辛蘊的眼睛依舊盯着電梯液晶屏上那串不斷閃動的數字,纖長濃黑的睫毛微微顫動着。
好在他們家住在六樓,電梯爬行的速度足夠快,辛東福猶豫的時間也足夠長,他沒有來得及把那句話說出口。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辛蘊快步走出電梯。
上周吳詠梅病了一周,這一周她的精神好了不少,又開始張羅着給辛蘊熬各種補湯。
今天餐桌上多了一道毛豆紅燒雞,那是辛東福最愛的菜。
辛東福和吳詠梅是一起吃苦走過來的患難夫妻,辛東福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在國道上跑車拉貨的窮小子,常年不着家,雖然一年難得見幾面,但那時候夫妻兩個人的感情很好。
辛蘊八歲的時候,辛東福一次機緣巧合認識了一個幹房地産的大老闆,在對方的介紹下,辛東福做起了工地上的小包工頭,後來他越做越好,又開始自己承包工程,這幾年賺了不少錢。物質條件雖然是上去了,但夫妻兩個人的感情卻開始有了裂痕,幾乎一見面就要吵架。
辛東福熬了這麼多年終于大器晚成,平時沒少被身邊的人吹捧,酒局上又被左一個“辛總”右一個“老闆”地喊着,不免有些飄飄然,漸漸地,他在家裡也要擺點老闆的架子。
但吳詠梅是見過辛東福穿着破布衣裳走在田埂上挑着大糞去澆菜的樣子的,自然不願意慣着他裝模作樣,加上現在丈夫出息了,她依舊還是個沒什麼文化和本事的家庭主婦,雖然身份從種田砍柴的農村婦女變成了平時隻用做做美容打打麻将的城裡“貴婦”,但吳詠梅清楚她還是以前的那個她,她心裡有危機感,可在丈夫面前又放不下架子,甚至還經常拿話去刺對方。
一來二去的,兩人一見面就要紅臉,後來辛東福就不怎麼回家了,經常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
但是今天夫妻倆難得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一頓飯吃得安安靜靜。
辛蘊低頭吃完了小半碗飯,突然用手中的筷子夾了一塊紅燒雞,放進辛東福的碗裡,說:“爸爸,過幾天是我的生日,咱們一起去外面吃頓飯吧。”
吳詠梅擡頭看了一眼辛蘊,又轉頭去看坐在主位上的辛東福。
辛東福一愣,臉上的表情由意外錯愕變成了驚喜,連連點頭,說:“好,好,我們囡囡想吃什麼?”
辛蘊抿了抿唇,說:“隻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不管吃什麼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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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活就像一個巨大的高壓鍋,青春躁動的少男少女被關在一個令人窒息的環境中,宛如一群暴躁迷茫的困獸,一旦有了一個可以發洩的出口,他們恨不得傾盡自己身上所有的惡意和力氣。
即使那張貼在黑闆旁邊的班規已經很久沒有人再提起過,但是讨厭辛蘊似乎變成了人人的共識,三班同學對她的敵視依然沒有減輕分毫。
今天大課間的時候,辛蘊坐在座位上整理着最近幾天的錯題,旁邊突然飛過來一個籃球,直直地砸向了她的課桌,将她手邊的保溫杯砸翻,杯子在桌上滾了兩圈,“哐當”一聲砸在了地面上。
好在保溫杯的蓋子是擰緊的,沒有把她的桌面弄濕。
但辛蘊還是被這突然的巨大的聲響吓了一大跳,她驚魂未定地撿起杯子,轉頭去看。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生沖她笑笑,說:“喲,不好意思,我沒看見。”嘴裡說着不好意思,眼裡卻全是幸災樂禍。
又是馮強,他是個體育生,也是後排那幾個借讀生的頭頭,更是整個年級都有名的問題學生。
辛蘊沒理對方,繼續埋頭做筆記。
馮強慢悠悠地晃了過來,撿起辛蘊腳邊的籃球,帶着幾個小弟一起朝教室外面去了,路過辛蘊座位的時候,有人用力地撞了一下她的課桌。
辛蘊手中的筆一抖,在筆記本上留下一條醜陋的筆迹。她定定地看着筆記本上那個突兀的痕迹,陷入了一陣長久的出神。
辛蘊是個完美主義者,她從來不用修正帶也不用塗改液,不管是參加考試寫的試卷還是自己私下做筆記,她格外鐘愛那種一氣呵成的感覺,她讨厭在自己的試卷和筆記上看到塗改的迹象。
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的錯筆,一張工整漂亮的完美筆記好像就有了一個沒辦法忍受的缺憾。
辛蘊歎了一口氣,有些惋惜地撕下那頁筆記,揉成團,扔進垃圾桶。紙團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後落進了漆黑的垃圾桶内。
就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刻,辛蘊想起了邬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