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禮國以西，高山橫天，巍峨群山環繞處雲霞明滅間方可窺見一條窄道宛若遊蛇蜿蜒至底，淵底乃是傳說中的藥王谷。

谷内一派青綠僅深處綴着兩三點黃，細看是幾間茅草屋。

女孩跪在茅草屋外，身上白衣沾着血和塵土，臉頰、脖頸、手臂各處的傷都敷着藥，周身圍繞三五巴掌大的仙靈蝶翅翩跹，正替她趕走騷擾的蚊蟲。

她趴在地上拿着筆正在抄寫醫書，用筆姿勢不對，說是寫不如說在畫，但字迹卻和醫書一模一樣，甚至不用看書，就能快速默寫下内容。

無他，惟手熟爾。

女孩身前站着一個巴掌大的小人，小人拿着戒尺，正盯着她抄了整整一天的書。

待第三日，女孩将罰抄的書悉數抄完，那小人接過去也不看，隻是冷聲道：“原穗禾，念你初犯，隻罰你抄書，沒有下次。”

“是。”女孩乖乖回答，聲音很小，口齒不清。

“回去收拾好自己。”小人說完就消散在雲霧中，回歸到醫仙的神魂中。

暑氣蒸騰，蟬鳴不絕，“吱——”木門推開，原穗禾換了身幹淨衣服，背着比人高的藥簍，手中拿着把割草藥的鐮刀，那群仙靈依舊環繞身畔。

門口的女人轉過身來，孝衣白花，面容清雅，身形消瘦氣質出塵，右額處紋繪一朵白牡丹，花瓣層疊綻開，綠葉順眼尾而下直至鬓角，道：“原穗禾，今日不必采藥。”

女孩看到她，有些驚訝，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答了句“是”，聽話地将藥簍和鐮刀放回屋裡，驅使仙靈在屋中等候。

仙靈是何物，原穗禾也不知，聽師父說修行之人羽化時産生的炁會哺育蜉蝣使其生出靈智，這便稱為仙靈，幼小的仙靈若能得仙人以炁喂養，便能生出靈智，修行百年便能生入輪回投胎修行。

這些仙靈自原穗禾有記憶以來便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她沒有炁，所以這些仙靈也就一直這麼小。

原穗禾乖乖跟在師父鹿韭身後，師父步伐太快，她隻能埋頭苦跟。

“前日發生什麼了？”

“苡仁哥變邪、邪靈，誅、誅邪世家的人來……來了。”原穗禾期期艾艾，說出的話語無倫次，下意識抓住胸前垂墜的樹葉吊墜。

吊墜不過一指長，葉片形似芥菜，葉脈流金彙成倒轉的樹形，不過隐匿在衣襟中系着吊墜的紅繩尾端多出了一顆血紅的寶珠，無人察覺。

含糊其辭的話語，鹿韭倒是全部了然：“那個孟苡仁被邪靈附體，誅邪世家的人趕來除邪。”

“是。”

“那孟苡仁的娘呢？被他殺了？”

“是。”這次的回答就蚊子嗡聲大小，原穗禾咬着唇低頭不知想些什麼，袖角被扯得皺巴巴的。

孟苡仁是原穗禾醫治的第一個病人，孟母獻出絕世罕見的鲛人鱗，才讓鹿韭破例收留醫治。

孟家二人一貫母慈子孝，原穗禾從未想到會看見孟苡仁弑母的場面，就在孟苡仁要對她出手時，從天而降一老一少，二人自稱前來“誅除邪靈”，将孟苡仁繳殺連屍身都不留，直接用化屍水消去。

而後原穗禾才從老少二人處得知，此界每載都會發生異世之魂奪舍的事情，這些異世之魂嗜血狂暴、草菅人命，因而被稱為“邪靈”。

邪靈降世會引得天地動蕩、帶來千災百難，而老少二人來自“誅邪世家”，是專為誅除邪靈、守護天下太平的家族。

老少二人離去不久，原穗禾處理傷口時才在身上發現一顆“血珠”，那珠子名為“系統”，孟苡仁留給她的。

随後鹿韭歸來，發現有人擅闖山谷，原穗禾沒能及時阻止反而未經允許與他人接觸，雖事出有因，但錯了就是錯了，這也是為何原穗禾被罰着抄了三日醫書。

原穗禾低頭前行，不由想到：孟苡仁稱她為……同類……

沉默良久，鹿韭才問：“劃傷你的刀劍可有鏽？”

“沒，誅邪的人【劍來】，劃到了。”說到這原穗禾不禁豔羨昨日紅色抹額馬尾高束的男孩一聲“劍來”，就從天而降數柄長劍，厲害得很！就是沒準頭，邪靈沒傷倒把她這個人質劃傷了。

“那是儒修的術法【言靈】，修到一定境界便能出口成真，點石為金，但你，”女人突然轉過身來——“學不了。”

原穗禾撓撓頭：“哦。”師父說過她就是一根朽木就是栽在息壤裡用壬水澆灌怕也雕琢不了。

鹿韭氣笑，不說話隻一味向前，心道：這孩子沒天賦沒野心，便是說話都說不清楚，哪有半點原川斷的影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年被天雷劈傻了。

鹿韭愈發快了，原穗禾從大步跟上到後面小跑前進，差點刹不住腳撞上急停的鹿韭。

原穗禾從鹿韭身後探出腦袋，眼前是山巒陡峭，峭壁之上瀑布飛流直下洩入腳邊的溫泉池中，熱氣蒸騰，雲霧袅袅。瀑布銀白，池水卻是墨一樣的黑，泉水汩汩冒着熱氣，腥臭撲鼻，看着有些駭人。

鹿韭指着眼前的溫泉，示意原穗禾進去，“此後，你就要在這修行。”

原穗禾不敢猶豫，脫了衣服就邁出右腳踏進去——“啊！”刮骨的疼痛從腳尖直沖百會穴，她剛要抽腳離開就被鹿韭一推，整個人掉進池中。

水中蘊藏的熱氣如同岩漿穿透肌膚，灼熱遊走在經脈之間鮮血沸騰，五髒六腑都有不同的灼傷，剝皮抽筋的疼痛将她整個人鎖住動彈不得，因被推下水，沾上墨水的七竅同樣也被灼傷，殘存的意志力促使她掙紮着向岸邊遊去，卻被鹿韭施術整個人壓在池中，“别動，就在裡面泡着，你會适應的。”

原穗禾隻能無措地漂在水中，模糊看見鹿韭從納戒中取出一盞青白茶盞在池中舀出一碗水，劃破中指将血滴入碗底，碗裡的水如泉汩汩冒出，洩入墨黑的池水中，一紅一黑盤旋、交纏。

鹿韭未停，以血為墨，以氣為紙，那字符很長像是由多個字組合而成，倏地原穗禾就想起醫書中缺頁的“祝由術”。

醫家始于上古十巫，上古巫醫治病救人，隻需“祝由”即祝說病由，通過符、咒向神靈祝說病因的方式，病人無須動用針藥便可痊愈，此術非常人能學，隻有修行達到一定境界，祝說才能奏效，強大的巫醫可通過祝由移精變氣達到長生，十巫傳承湮滅後，祝由術便失傳了。

鹿韭在空中寫滿十六個字符而後跏趺坐于原穗禾正前方，那十六個血色字符環繞溫泉池轉動，原穗禾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晴、雨、飄雪又電閃雷鳴，青山也不停轉動，溫泉池水轉為刺骨寒冰。

鹿韭雙手捏訣，字符不斷擴大，泉水染上鮮紅，鮮紅的血海将原穗禾整個吞噬。

原穗禾的面目像蠟燭般熔化，五感漸失，暈，好暈,天旋地轉……眼前萬物一片鮮紅。

不消片刻，原穗禾就失去意識沉入水中，人形逐漸扭曲。

原穗禾再一睜眼，從池底上潛，師父就在眼前雙腳離地上的雪有一寸的距離，面色蒼白，額上的牡丹好似小了點，長至鬓角的葉片也收卷回眼角，葉片濃轉淡變回嫩綠，她道：“原川斷，我順天命感召在此等你。”

原穗禾沒搞清楚狀況，隻是怯生生地問：“師父，誰，原川斷？”

隻見鹿韭腳步踉跄，開口嗓音變得嘶啞：“你什麼都沒想起來？”

“師父，我，想什麼？”不知何時天空陰雲堆疊，一粒雪落在原穗禾的眼中又順着臉頰化水滑落在地面砸開。

鹿韭抓過原穗禾的手診脈，不多時又松開，抛下一句：“我有要事，你先回去歇着吧，”禦氣離開。

原川斷嗎？那原穗禾又該是誰？

鹿韭的身影已然消失，原穗禾還浸在水中，她惹不住将手臂、脖頸，渾身各處都摸了個遍，還好還好，肌膚細膩溫熱，沒有泡發也沒有泡爛。

她以水為鏡，看着倒影中熟悉又陌生的臉，不禁上手撫摸，雙頰少了孩童獨有的圓潤肉感，她的下颌收緊鵝蛋般的臉透出少女獨有的明媚，就連最初還有小窩的手都已細如蔥根，隻是——眉心多了一顆朱砂痣，她伸手抹了抹——沒有消失。

詭異的場面，原穗禾隻覺得腦子都要轉不動了，至此她喚出此前來不及探究的系統。

入耳是毫無波瀾的男聲帶着些許微弱電流：“宿主您好，系統9687号為您服務。”

“你，孟苡仁，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