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世界
尼羅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在念一段經文,她的五指深深地陷進阿龍迦的頭頂,阿龍迦仰着頭,表情一片空白,血迹從他頭頂淌下。
随着尼羅念出那段無聲的“經文”,這片死寂的紅海在劇烈地變化,仿佛有某種不可視的脈沖以她為圓心發出,漣漪一圈圈地蕩開,百米外就變成排開的巨浪,潮汐一波波地向外湧去,震蕩擊打海面,激起海水向天空逆飛。天上下起紅色的雨。
阿龍迦臉上留下娓娓的血痕,觸目驚心。
空白的臉,鮮血淋漓,又是像回到了幻境中他臨死前的那一幕,一切相似得令人心驚。
紅雨簌簌落下,尼羅的發梢起落。她還在“念”那個聽不見的經文,像是一首鲸歌。
那不是經文,隻是一首波動在精神場中的歌。在精神的維度中,它的旋律單調得就像一首搖籃曲。
“回歸紅海吧,回歸紅海吧。”
“你為什麼不閉上雙眼?”
……
幻境之中,一切都在搖搖欲墜,仿佛天塌了。
尼羅的侵入讓一切都趨近崩潰,但行将崩潰的不是這個幻境,而是阿龍迦的精神。
他仍然跪在原地,點火孔定時打開,火焰間歇地升騰又熄滅,他被架在火中,漫長地焚燒,卻沒有死。
阿龍迦被牢牢地鎖死在刑台上,廣場中還是站滿成千上萬黑壓壓的人,但這次,他們詭異地沒有動,沒有吼叫,也沒有抛擲石頭。他們隻是靜靜地站着,看着漫天飄飛的火星,看着這一場盛大的焚燒,黑煙袅袅而起,像一幕火祀。
火星中夾雜着黑色的餘燼,像降下黑色的雪,天地飛霜,那其實是阿龍迦燒焦了的表皮組織。
這一次的幻境中,似乎無論燒多久、燒幾次,他都無法死去。隻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碳化,透過飛騰的火焰,阿龍迦舉起手,劇烈扭曲的視野中,看見手掌焦黑幹枯,像一段木炭。
這已經遠不是人類能承受的痛苦。
他想嘶吼,可是聲帶已經在火中炙成粉末,再發出的隻是野獸般的嗚咽;他瘋狂地試過要逃離這座火刑台,結果隻是在掰腳鐐的時候,摳斷了已經烤酥了的手指。
阿龍迦已經感受不到燙,熱浪扭曲了他的雙眼,最後燒的時間太長,似乎神經也被燒毀了,他終于感到麻木。
而後眼前隻是跳躍的斑點,天地在旋轉,台下的人群是漆黑的,天空是漠漠低垂的蒼白,城市的廢墟在天際線浮起,骨架林立,像海市蜃樓。那個頭戴高冠的欽使詭異地僵立在他最後站立的地方,大袖垂下,像一隻收起臃腫雙翼的蛾子。
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無處不是眼睛。眼睛一叢叢地生長,目光多得人擡不起頭來。
欽使的眼睛,城市骨架睜開黑色的眼睛,天空和雲層的縫隙間長出眼睛,人群中睜開橫的豎的眼睛,地面的石子間長出細密的眼睛。野草的眼睛頂開石子,幽蘭露,如啼眼。
人們的頭顱在搖擺……扭曲成黑色的影子,像遠古時烙印在壁畫上的鬼影,活生生地剝離走下,烙印在他的腦海深處。那種黑色太深邃也太恐怖,像最沉最沉的水銀,燙穿其它所有的思緒,墜落到最深處。
阿龍迦盡所有努力,閉上了雙眼。他知道他的精神已經向混亂的深淵滑去。直面污染種,這是不可避免的代價。
“終有一天,你會陷入污染種精心編織好的絕境。”老師的話在黑暗中響起,“向我發誓,你絕不會輸,也永遠不會屈服!”
我發誓!年輕人的聲音堅定地回蕩,穿透時空。不死,不休!
“虛室發殺,燹火起陸,唯上不動,乃天地根!”阿龍迦在牙間默默地念,每一個字,都用力地像要咬出血。
他的心神再一次收攏,那些影響一時都遠離了。牙間的血腥又濃烈起來,壓倒了火燒的嗆。
就在這時,無盡的黑暗中,他聽到腳步聲。平靜的腳步聲,慢慢逼近。
那個腳步聲像踩在他的心跳上,縱使他已不再有心跳,可全身似乎都為那個聲音繃緊了,有種莫名的情緒從心底浮起,像一層漫漫的水,把他淹沒。為什麼這麼熟悉?火燒得一切意識都模糊了,他已經忘記了,可身體記憶好像還記得。為什麼這麼……熟悉?
他沒有忍住。他的精神還處在極度的混亂中。在一場高燒般的迷亂裡,阿龍迦睜開眼。
沿着火刑台的一側,有人拾階而上。
那腳步聲真是靜谧,讓人聽着心裡慢慢地安定下來,像是月色下踩着寺院中的楓葉,漫山紅遍。
“你來了。”這句話從阿龍迦的心底流淌出來,他好像說了,又好像沒有。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想。隻是一切好像都水到渠成,冥冥之中像有“咔”的一聲響起,一切終于回到正确的軌道上。
“你為什麼不早來?”
好像他确實在等那麼一個誰……
阿龍迦忽然想起來,火刑燒得那麼痛,可他一直沒有死,是因為他在等一個人,他要見那個人最後一面。在心底某個深不見底的旮旯裡,他堅信那個人會來,等那個人來了,他就可以死了。
“是。我來了,”那個人和他對視,緩緩地颔首,“你可以死了。”
微風開始流動,雲層緩緩地開裂,陽光破雲投下。
天地都被金色的陽光點亮。在這個詭異而扭曲的世界中,陽光照亮了二十八歲的陳寂。這已經是個年輕的皇帝,他的身影似乎頂起了欲墜的天幕,赤氅像一團火焰,就站在阿龍迦的面前。他還是穿着鐵灰色的軍裝,臉龐清瘦,眉宇間不再腼腆青澀,像刀劍一樣鋒利起來,眉頭鎖住,黑瞳子深不見底。那雙黑瞳子和阿龍迦默默地對視,像是深潭,那裡面沒有笑意。
然而他還是來了,破雲降臨。不曾赴的約在幻境中履行,不曾咽下的氣在幻境中咽下。
隻是一眼,封凍的時間開始解凍,千載在一瞬間流逝。
來不及說一句話,阿龍迦的身軀坍塌。又是那種像灰塵一樣的崩解,留在原地的隻有他凝望的那種目光,無始無終,像是萬古的雲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