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羅敏銳地察覺到,阿龍迦的抵抗有一個忽然的松懈,像是海潮打來,堡壘潰散為流沙。
她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她猛地下鑿!五指已然化為鋼刀一樣的質地。按那種深度來看,如果這是現實,她必然已經摧毀阿龍迦的大腦。
紅海的激蕩漸漸平複。阿龍迦無力地後仰,空洞的瞳子裡映出落日,鮮血滾過他的眼角,他輕微地顫抖。血從他的頭頂打在海面上,一滴一滴。
尼羅的力量像藤蔓像洪流,滾燙如融化的黃金,有雄渾的暴力在震蕩,無所不至地碾向每一條血管每一個角落,重複碾碎、碾碎,然後是再造!每條神經都在一秒中被殺死上百次而後再生。再生的部分像擁有了自己的意識,全部聽從她的掌控。
這個過程已經馬上要推進到百分之百。
這個紅發護衛的意識已經是她掌中之物,剩下的隻是時間問題。如果阿龍迦是一個被覆寫的機器人,那麼他的核心程序已被重寫99%。
忽然,尼羅的唇邊泛起一縷笑容。100%已經推進完成,對阿龍迦意識的“摧毀-重建”已經成功。
可是下一秒,她的眉毛就絞了起來,瞳子裡閃過一種從未出現過的茫然和惱怒……因為她忽然發現,雖然她已完全摧毀阿龍迦的精神,并以自身力量為替代完成重構,可是這份被她拷貝并粉碎原件的文件并不是沒有加密的,她無法随心所欲地讀取,也無法随心所欲地掌控!
這種事情還從未出現過。區區一個人類……尼羅的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經掀起驚濤駭浪。為什麼會出這麼大的差錯?
明明他輸的徹徹底底,自主意識已被完全摧毀,可為什麼她對他的精神還是沒有掌控?
這麼想着,她再次伸出手,要去撫這垂首跪着的軀殼的頭頂……電光火石之間,她的手腕一涼。劇痛傳來,一隻鋼鐵般的手掌像鐵鉗一樣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
而她張開的五指下,一雙眼睛緩緩睜開。
透過自己的指縫,尼羅窺見了那雙眼睛。隻是一瞬間,一股巨大的恐懼就緊緊抓住了尼羅,她駭然莫名!
不是因為阿龍迦的驟然複蘇,而是直到這一刻,她才忽然注意到了阿龍迦的眼睛,像是有一層霧氣終于從眼前散去,她終于看清楚了,張開的眼睫下,那居然是雙深紅色的眼瞳,紅色濃郁得像血!像是透過無窮光陰洇過來的血色,那種烙在人心底的紅,神秘古老,該是雙讓人印象深刻過目不忘的眼睛。那麼之前,是什麼蒙蔽了她的感知?
可什麼東西能蒙蔽她的感知?還能蒙蔽那麼久?!
這樣一雙深紅的眼睛。原來你是……尼羅心中一動,忽地涼徹。
……
被完全碾碎的那一瞬,阿龍迦的意識炸成了成千上萬的粉末,像冰霰一樣散落。卻不是死,而像是跨過了一扇門。他覺得身上前所未有的輕盈,天地是一扇無盡的長門,他是在其中跋涉的旅者,如今他褪去了有形的枷鎖,所以重獲新生。
虛無中,有廣闊的空間在他心底打開。
尼羅最後侵入的力量,像一道閃電刺入他的腦海,沙沙地風起。
好像心底深處的灰塵都刺破了,腦海深處有畫面在翻騰,蠢蠢欲動。什麼東西第一次蘇醒。他要努力地睜開眼,可是眼前模糊像是隔着雨幕,線條淩亂地狂舞,呼吸間天地閃而複滅,蠻荒而古老的畫面鋪天蓋地的降臨。
蒼紅色的閃電劃破黑暗,宇宙在他的腦海中連成一片無垠的荒原。
他睜開眼去看,世界第一次如此清晰。
青銅羽翼在天空裡狂風般起伏,他腳下延展開無窮無盡的荒野。
世界的盡頭,立起通天的木柱,血紅的人形被挂在木柱頂上,如同受難。人形的鮮血垂下那麼長,染紅整根木柱,通天徹地,像是一座紅色的塔。
下一秒他又站在斷崖上俯瞰,紅色的海漫漫浮起,水中飄浮成千上萬的屍體,散布在海面上形成一株大樹的形狀,每一具都來自不同的物種,屍身上刻滿可怖的痕迹,像漆黑的烙印。
他的視線所至,一切都活過來。
天上響起山呼般的長鳴,海中的屍群睜眼,血紅的人形在柱頂蘇醒,仰起腐爛的臉,仰望天空。
它根本沒有臉,也沒有雙眼,血肉模糊的臉上隻有漆黑的孔洞,凝視從那個孔洞中透出。那凝視來自死亡深處,像是一陣墳墓裡的風,帶着腐朽的氣息席卷而來。腐爛的臉看着天空,像是闊别了千萬年。
又或者它不是在看天空,而是透過阿龍迦的雙眼直接看見了尼羅。那是侵犯了它領土的蟊賊,竊國之罪,不可饒恕。這是曆史中最大的僭越。
它慢慢仰起臉,那空洞死亡的目光,像一道火線,順着相接的視線燒了過去。尼羅這一刻像被定住了。她的雙眼像被一根引線牽着,木柱的陰影迅速移動,像月相變幻,或者太陽下旗杆的影子,那陰影投射下來,遮蔽了她的雙眼,像日食吞噬太陽,世界陷入死寂的漆黑,她瑰紅的瞳子中也清晰地映出了那通天的木柱,那是一根紅線連接天地的景象,人形血紅色的臉直接烙印在她的腦海深處,像通紅的鐵那樣燒灼。
尼羅厲聲地嘶叫起來,火沿着引線般的目光熊熊燃燒,終于灼傷了她的眼睛,她撲倒在海面上,陰影般的力量像油潑的雪一樣消融。
這還不是結束,似乎隻是因為尼羅和人形對視了那一眼,一切都變了。
尼羅渾身劇烈地顫抖,遠處海底發出轟然巨響,像是一座山的崩塌,紅海一震,波紋詭異地靜止,然後陡然升起!
水面接天地上升,像是兩堵排天的高牆,一線天從中間分開,無與倫比的力量推着水牆不停地上升,海水順着牆面滾滾上流而不落下,瑰紅的湍流形成令人目眩神迷的巨型海螺線,就像是神話中摩西分海的奇迹!紅海兩分,化為接通天國的高牆。
水幕的底部,海水旋轉着下陷,形成一個巨大的渦旋,那是有什麼正要從海底出來!渦旋逐漸形成細長的漏鬥,而後是怪異的一聲,水面破開,一根木柱自海底緩緩升起。
尼羅驚駭欲裂的目光中,血肉模糊的人形揚升于海面之上,越升越高。它和她在阿龍迦眼中看到的一模一樣,遍體像是被剮爛了,呈現出駭人的血紅色。它被挂在高高的木柱頂上,鮮血流下那麼長,像是一面祭旗。
隻是因為對視了那一眼,它就直接降臨在了她的自有世界之中。
人形還在永不止息地流血,鮮血浸透木柱。它沒有言語,也沒有動作,擡頭和凝望仿若都隻是幻覺,它像是一直都是一個死物,一具跨越了數萬年的屍首,血肉的木乃伊,隻是靜靜地高懸在尼羅的意識世界之上,它的血慢慢地滴落,一滴一滴,打在海面上。
血落下的地方,海水開始蒸發。
開始隻是一滴海水,而後迅速擴大為整片無垠的海面。像是二分的紅海都被煮沸了,海面上騰起缭繞的水汽,上升為無邊的霧,遮天蔽日,空氣中的濕度很快就到達極點,海面下隐隐有紅色的氣泡滾動,升到海平面破裂開來。
尼羅委頓在海面上,她像是衰敗到了極點,長發遮住臉,久久不能起身。這片海是她的精神世界,被如此輕易就蒸發了,她用以構建的精神也随之被吞噬,一切有如煙散。她的精神場中出現了巨大的空洞,像被噬空的果核。像是被鲨魚用牙玩鬧般地咬了一下,連帶着離去的卻是大部分的軀幹。
很快,她的身上也開始騰起霧氣,霧氣濃烈,這是一種象征化的表現,她和她的自有世界一樣被輕易地“蒸發”了,她維持不住這個精神之境了。
她向阿龍迦的方向擡起臉,雙眼忽地睜開,滾下兩行長長的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