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之指了指顧月霖,“原先想找誰就讓誰跟你說,我懶得翻爛帳。”
君若眼巴巴地望着顧月霖。
顧月霖刮了刮眉骨,沒轍可想,對李進之道:“我知道什麼說什麼,不對的你糾正。”
李進之卻沒正形,“你說什麼都對。”
君若莞爾。
顧月霖喝一口酒,望着君若,“進之已故的祖父是翰林院大學士,剛死的二叔緻仕之前,官拜工部右侍郎。”
“我知道,還聽說了衆口一詞的一些事兒,譬如李大公子的父輩,最先承襲英國公爵位的是他的父親。後來他父親犯了大錯,被他祖父開祠堂逐出家門,請朝廷褫奪其世子身份,改為他二叔襲爵。”君若毫不遮掩自己的八卦之心,“這是什麼緣故?我特别想知道。”
當着事主的面兒翻人家的過往,顧月霖還是頭一遭,說話之前自是先斟酌一下,盡量做到客觀又委婉,“李家長房夫妻不善與人争鬥,總是後知後覺,一而再再而三的吃虧,苦了的隻有進之,我估摸着是憋屈加上内疚至極,以至于雙雙早逝。
“二老爺不需說,與兄長性情完全相反,官場、家中都是不擇手段的做派。
“二老爺最早算計兄嫂,是用二人的名譽清白做局,手段很龌龊。
“進之雙親毫無防備中了招,辨無可辨,加之二老爺總給長房上眼藥,老太爺聞訊當即就信了,開了祠堂。”
龌龊的手段不消細說,君若不難想象,忍不住唏噓:“壞人作惡的招數也就那些,悲哀的是總有人上當。”
“最常用的陰招,往往出其不意,最奏效。”顧月霖分析道,“發财的夢,十個人起碼有七個會做,平白倒黴的夢,一百個人裡不見得有一個會做。誰都希望自己被蒼天眷顧,誰都莫名認為各類災難離自己過于遙遠。”
“的确。”君若素手撐着小下巴,“可單憑這些,李大公子不至于恨家族恨到那份兒上。”
“逐出家門的處境,如我這種時來運轉的是異數,李二老爺又是不把人害死不踏實的貨色,進之的日子是何情形,不難想見。父母過世之後,他獨自在市井間過了兩年多,做苦力為生。連中過小三元的人,放棄了功名路,這代價夠不夠大?可李二老爺還不心安,把他往絕路上送。”
君若動容。李進之困窘潦倒的境遇,從沒人跟她說過。當然,這是因為結緣那日起到入住竹園之前,倆人都是死對頭,身邊的人都與她同仇敵忾,哪兒閑心打聽李進之的不易之處。
此刻的顧月霖心裡卻有些發堵,說不下去了,對李進之打個手勢,“想告訴洛兒就自己說,誰要翻你的舊賬?送我多少好酒都不夠消氣的。”
李進之哈哈一樂,拍拍他的肩,“我自己都不當回事兒。多餘。”
顧月霖不理他,自顧自喝酒。
君若感覺出些苗頭,但戲是自己開場的,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麼落幕,隻好硬着頭皮對李進之道:“能不能說?後來怎樣了?”
“怎樣了?”李進之把玩着手裡的酒杯,低眉斂目,唇畔笑意似有若無,“所謂的兩年苦日子,因為那時年歲半大不小,做什麼别人都覺着不牢靠。
“再就是曾經的老仆人都不确定雙親清白無辜,我徹底沒了銳氣,發現讀過的書換不來度日所需,自幼習武也沒用得到的地方。倒是也能找個門第做小厮護衛,可契書一簽就是十年二十年,一口價買斷一輩子的最多,我豁不出去。
“漸漸地算是認命了,倒也不覺得苦,街坊四鄰有短工的差事都捎上我,碼頭、糧倉、鋪子的零碎差事都幹過,白日覺得很累,晚間總是一覺到天亮。
“其間二老爺幾次使絆子,沒能成事,安靜了一段時間,我以為他不會再針對我。
“沒想到……”
沒想到,指望他二叔消停,遠不如指望黑白無常改行給人送福報。
困窘日子的最後幾個月,李進之結識了兩個待人赤城的趟子手,引薦他進一個開張幾年的镖局走镖。
走镖極考驗人的耐力與勇氣,而一旦遇到事情,就得用真功夫說話。所幸大體有驚無險,遇到波折也沒多少損失。
收入多了,光景自是好起來,再不用算計着幾十文乃至幾文錢度日。
兩個引他入行的是堂兄弟,姓齊。齊氏兄弟和李進之特别投緣,打心底把他當做自家的小兄弟,做主把李進之的家當搬到了他們的住處。
镖局生意冷清的時候,三個人就接一些短期内給大戶人家做護院的差事。
那段時光也非常辛苦,但李進之過得非常知足且快樂。
有生以來,那是他第一次确然感受到友情的可貴,每日亦被友情溫暖。
然而好景不長。
一次三個人一起走镖,多半路程要走水路。
镖船被人動了手腳,在水勢湍急的路段沉船,李進之因着絕佳的水性,成為唯一的幸存者,饒是如此,上岸時一條命已沒了半條。
一位老大夫收留了他,照顧了足足一個月。
直覺告訴李進之,有人與總镖頭合謀促成了那樁慘案,回京後自是隐瞞行迹,着手查證。
第一個入耳的消息,竟是他的好二叔不計前嫌,發送不幸遇難身死的侄子。喪事辦得風風光光,所有人都在感懷李家仁厚,對他李進之恨鐵不成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