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驚雪,一年年無聲消逝。
這一年是元和三十一年,顧月霖二十五歲。
自入翰林院至今的七年,顧月霖很快從修撰升為五品侍講學士,隻要在京城,三日必有兩日面聖,名為講學,實為君臣對弈。
之所以說隻要在京城,是因他外出辦差、協助應災的時間太多,五品翰林做了兩年左右不假,在翰林院當差的日子加起來也就半年多。
君臣如此相互瞧了那兩年,皇帝架不住月霖自請去即将發生天災的地方為官,私心裡也是無條件信任,令其外放,毫不手軟地給予諸多權利。
到今年,蔣昭手劄上提到的天災總算告一段落,往後十數年風調雨順,皇帝松一口氣之餘,第一時間把顧月霖調回京城。
正值春和景明的四月,時近正午,什刹海景緻如畫。
君若策馬趕到程放的蘭園,進門跳下馬,匆匆走進書房,實在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情,“叔父,聽說了沒?哥哥這一兩日回到京城。”
正在作畫的程放悠然一笑,“聽說了。”
君若望見坐在太師椅上的随風,笑出來,“傻侄子,你爹快回來了,高不高興?”
這幾年,随風可以自己串門了,小家夥大抵是因着顧月霖的緣故,與程放特别投緣,經常跑來這邊,顧月霖要是不在京城,過來就會住上一陣。
此時的随風甩了甩大尾巴,身形往前探,大爪子搭到書案上。
程放睨它一眼,空閑的左手揉了揉它的頭,“一邊兒坐着去。”
随風哼哼一聲,氣呼呼坐回去。
君若大樂,“這是想看您作畫?畫的什麼?”
“畫的這小子。”程放擱下畫筆,“你瞧瞧,我給你沏茶。”
“好。”君若過去一看,被那畫藝驚豔到了:
工筆畫上,呈現的是随風戲水的畫面,小家夥的表情活潑潑的,飛濺的水花、水珠、遠處的荷花都逼真地呈現。
君若很想耍賴搶走,實在是太喜歡了。等程放親自端來茶點時,她眼巴巴地望着他。
程放莞爾,“我畫兩幅,給你一幅。”
君若喜上眉梢,“叔父最好了。”
兩人轉到臨窗的圓幾前落座,随風跟過去,坐在程放身側。
君若念及來意,忙笑着報喜:“對了,皇上已經傳旨,冊封哥哥為吏部左侍郎,和一等世襲臨江侯。”
程放颔首,“三品大員,算是熬出頭了。”至于侯爵,品級再高也要看有無實權,懂得的人都不會真往心裡去。
“從七品到三品,隻用了七年。”君若說,“皇上真是打心底欣賞哥哥,本想要他做兵部尚書,内閣除了魏閣老,全跳着腳反對,皇上早料到了,還是沒好氣,用爵位找補了一下。”
程放失笑,“什麼事讓你一說,總是更有趣。”
“實際情形大約比我說的更有趣,長公主不也常說麼,她那個哥哥一時時的特别沒溜兒。”
程放哈哈一樂,“的确聽她說過。”停了停,又眼含關切地看着君若,“你這幾年一直跟着長甯殿下辦差,可有不順心之事?”
“沒有,好着呢。”君若笑眉笑眼的,“前不久面聖時,皇上說早晚把我弄進錦衣衛,隻是少不得先跟官員掐一架,讓我别着急。”
“讓你進錦衣衛幹嘛?”程放蹙眉,“進之長年累月忙得跟要瘋的兔子似的,經手的差事大多令人膈應。那個酒鬼怎麼不給你争取個别的位置?”
君若好一通笑。叔父是這樣的,對長公主沒情緒的時候,稱謂是長甯殿下,氣兒不順了就是那個酒鬼。
“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我女纨绔、女魔頭的名聲太響,除了錦衣衛,别的衙門怕是甯可上吊也不肯讓我進去摻和。”她說。
程放一想,沒轍地笑了笑,“你這小崽子也是,年少時可着勁兒作踐自己的名聲。”
君若被他數落,自來是一點兒脾氣也沒有,心裡隻覺格外熨帖。
兩人說話間,有人來禀:“回宗主,長甯長公主莅臨。”
“請她過來。”如今的程放是月明樓宗主、海運霸主,什麼人到了他的地盤兒,都沒有他殷勤相待的資格。
不多時,長甯步調閑散地進門來,“酒鬼來讨杯酒,蹭頓飯。”程放當着她的面兒也沒少說她是酒鬼。
君若行禮後,笑得不輕。
程放淡淡的,命人備酒菜。
長甯一襲玄色深衣,手中一把折扇,頭上隻有一根束發的銀簪,神采奕奕,看起來仍舊是二十六七的樣子,非要找美中不足之處,不過是面色因為常飲酒有些蒼白。
君若自來認為,叔父和長甯這種人,真就是活脫脫的妖孽,歲月簡直是不敢給他們留下任何痕迹似的。
落座時,長甯揉一把君若的小臉兒,“自己再搬把椅子。”
“嗯!”
“殿下來我這兒也忒勤了些。”程放說。
長甯坦然道:“沈夫人不在京城,我蹭吃蹭喝的地兒隻剩了你這兒。”
“我記得,殿下的兄長可是天子,宮裡什麼好酒好菜沒有?”
“禦廚做菜,跟工部造園一個德行,匠氣重,出手的全是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程放哈哈一樂,“殿下挖苦人的方式,總是很别緻。”
長甯也笑,“沈夫人跑出去遊山玩水了,能踅摸到不少珍貴的食材,我要她多送我一些,然後全送到你這兒和居士巷那邊。”
“行啊,白吃白喝好幾年,是該給我些好處。”
長甯睨他一眼,“吝啬。”又端詳一下随風,“又胖了,你能不能别把我們随風當豬養?”
程放笑得現出亮閃閃的白牙。
君若逸出歡快的笑聲,踩着輕快的步子,親自去廚房安排膳食。
随風聽不懂,但程放很高興的時候,它也會跟着高興,這會兒甩了甩大尾巴,傲嬌臉蹭了蹭程放的衣擺。
長甯展顔而笑,“又胖又傻,也不怕你爹嫌棄你。”奇才顧大人有這麼個傻兒子的事,早已是京城人盡皆知的事兒,“不過,幸虧有你在京城,要不然,這小子這幾年怕是隻能跟着月霖四處走。”
“是我幸虧有它,誰陪誰從不是說得準的事兒。”
“這倒是。”長甯願意跟程放說話,就是因為他時不時地來一句她平時根本不會深思的很有道理的言語。她揚聲喚來随從,命人放下帶來的禮品,“你身邊的李神醫缺這些藥材,昨兒我進宮搜刮了一些。”
“謝了。說起來,你那些傷病真被何大夫調理好了?”
“當然,何神醫可是月霖一手栽培出來的,我落下的傷病大多是硬傷惡習而起,調理起來倒也不難。”長甯凝他一眼,“你呢?怎樣了?”
“還能活幾年。”程放也不瞞她,“七年前,李神醫隻能保我三五年,已經賺了太多。”
長甯神色一黯,轉而就樂觀起來,“醫者治病常有奇迹,你聽他們的話,保不齊能熬死我這個萬人恨呢。”
程放笑出來,“這事兒我倒是願意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