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沈明絢十八歲,失去至親,毅然參軍,接着故鄉遭受轟炸,德隆這座自然與藝術的名城毀于一旦,少年人從此輾轉各大戰區,她是不是哪怕有一刻……
想要和故鄉、和美好的日子葬在一起。
那段日子太痛了,席月自己都在常磐青到文岡的烽火聯戰路上,屢敗屢戰,對各地戰報難以記憶。印象裡山河四處悲怆,唯一的相交還是三大殘軍會師西退,她們作為常磐青的尖兵斷後,以死報國,在轉運時相遇,各路同袍對這支赴死隊伍久久敬禮。
她穿過屍山血海,走得太遠了。
遠到音容笑貌都流逝殆盡。
……
“有能證明你身份的證件嗎?”
“沒有。”
疑點頗多,沈明絢皺了下眉,理智告訴她眼前這個女人不可信任,但不知不覺間,呼吸已經由緊繃變得放松。
随着時間推移,變色龍融入越深,精神圖景越會合理化不恰當的細節,暴露内心最深的渴望。
“算了,”她抿唇,起身打開手铐,“隻要不是喪屍,多一個人聊天,對我而言是不是騙子也無所謂。”
“你很想聊天嗎?”
沈明絢沉默。
席月坐在床沿,她披着一件舊睡衣,對襟半敞,露出包紮傷口的繃帶,整個人格外蒼白羸弱,一點都看不出之前蘊藏着多麼駭人的能量。
沈明絢按住心頭的異樣,決定先去吃飯,她從竈上取下鍋,分出半碗泡面,調料包的味道寡淡,席月禮貌吃了一口,其他全填進沈隊咕咕叫的肚子。
“你不餓?”
點頭,“不過很久沒吃膨化食品,沒忍住想嘗嘗。”
這點沈明絢深有體會,她精神一振,像終于等到人來分享的荒島野人,“我還剩了點芝士午餐肉,明天要來頓豪華泡面嗎?”
萬萬沒想到破冰話題竟然是泡面,荒唐中透着股可愛,席月愣了下,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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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下來,雨漸漸小了。
沈明絢從地窖裡搬出一桶柴油,咕咚咕咚灌進發電機,照例開始每晚的充電,大電池組是她從電車上拆下來的,又加裝了太陽能闆,拼拼湊湊,撐起這個小屋的全部供能。
地窖挖了兩個,完全達到避難所标準,一個為了安全設在五十米外的角落,是燃料供給,一個就在屋後,作為食物補給庫,沈明絢跑來跑去,搬上搬下,像隻勤懇的小松鼠。
趕在天全黑之前,她完成了所有工作,等落下闆房外的金屬重門,确定不會漏出一絲光後,打開了電視機。
席月無聲地旁觀了全套操作,她把評價一再拉高——不管怎麼說,能在死域漂泊這麼久沒迷失,還把生活過得略有聲色,沈中尉已經勝過絕大多數人。
刺啦……電視從雪花屏慢慢轉出畫面,看吧,這也是沈明絢自己改裝的天線,新聞正在轉播冗長的演說,是來自某個基地領導人的動員,時不時亂入斯維因軍隊的标志,暗示從現實投入圖景的動蕩。
沈明絢“嘁”了一聲,她丢開遙控器,赤腳邁上頂天櫃,翻出……
一箱遊戲卡帶?
在末世大快朵頤吃芝士泡面,燒着柴油打遊戲,沈中尉不愧為一位超脫世俗,慷慨赴死的猛士。
這是席月另一個有趣的發現。
“這種碟機……拉卡路家的千年款?”
“嗯,從某個發燒友家裡找到的,還有一整箱遊戲盤,都是典藏。”
“真久遠,好像是老一輩年輕時玩的像素遊戲。”
“還是挺經典的,玩不膩嘛,三十年前的老古董我都打了二百小時。”
“和紅燒牛肉面一樣經典。”
很好,破冰的第二個話題是遊戲。沈明絢露出今天最大的一個微笑,她太久沒說話,沒笑過,顯得像哭了一樣,“我之前在想……坐在這裡看夕陽打遊戲,也是末世一個圓滿的死法。”
席月默默聽着,接過她遞來的手柄,兩個像素小人在地裡收了蘿蔔和雞蛋,沈小人輕車熟路去廚房做飯,獲得完美的五星三明治x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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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浠瀝瀝敲打鐵皮房頂。
沈明絢打水沖了個戰鬥澡,出來時席月盤腿坐在床上,她正在翻床頭的漫畫書,小夜燈開着,遊戲停在某個過場CG——原來雙人模式會解鎖新的成就,看來又可以打十幾小時。
“睡覺吧。”席月輕聲說。
整個闆房隻有這張一米五的沙發床,她主動讓開大半個鋪位,蜷縮到最裡面,早就習慣軍旅生涯的兩位沒有忸怩,默默躺在一起。
“傷口還疼嗎?”
“不疼了。明天……我可能會睡久一些,不用擔心。”
“好。”
“現在還會害怕嗎?”
鐵皮屋依舊浸着透骨的寒冷。席月躺在身邊,一切嘈雜的尖嘯,竊竊私語都消失了,沈明絢終于可以閉上眼睛,多少期待一個甯靜的美夢。
“安心一點。”
其實是安心很多。
“我能…握一下你的手麼?”
席月歎了口氣,“可以。”
她的體溫低,像一枚暖玉,手心又遠比玉髓柔軟,任何人都想要得到這樣一份體貼,沈明絢莫名其妙地慰歎道:她一向如此溫柔。
這個念頭一起,她自己都愣了。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向導沉默着。
“那……”
席月突然翻過身,沈明絢猝不及防和這雙平靜的眼眸對視,她瞬間失語,仿佛被流淌過的星河吸入,電流噼啪閃爍,隐于漫漫黑夜。
潛意識懂得遮掩,但同樣會虛掩房門,等待能解開暗語的有心之人。
席月想起幾年前在流亡路上流傳過一首蹩腳的佚名詩,年輕人唱着它埋葬親友,踏過硝煙,又不知在哪裡凋零。
她也走過這些……也愛過白雪皚皚的常磐青,也曾丢掉課本,和同窗投筆從戎。可以說,悔恨、恐懼、孤獨、悲憤——她從不陌生。
文岡秋大雨傾盆,所有高歌喑啞,鏽斷多少瑰麗甜美的夢。
“……夕陽贈晚星,黃昏送遠鐘。”
這是比理解更深的共鳴。
破碎的是同一個時代,一段同學少年,她們踩着一路瓦礫,在意識與虛無中相見。
——傾杯赴國難,豈曰無袍衣。
沈明絢瞳孔驟縮,她弓起背,像突然遭受了緻命重擊。
紋路交疊發燙,硬生生撬開了一道縫,為破碎的記憶拼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聲聲痛苦地過呼吸,淚順着鼻梁,滴滴答答落進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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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德隆畢業生八千人,參軍者七千五百四十一數。前不久,文岡死傷十萬,我們說話的功夫還在不斷往裡填人命!都是常磐青的精銳,這值得嗎?值得!你們新兵的成年禮,就是活着跨過天橫,去仙楊!!
——留得青山在!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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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圖景爆發一聲巨響。
如果她們打開窗子,能看到此時無數喪屍奔逃燃盡,化為粒粒紅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