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暴雨。
進入末世以來,夏季的雨水總是越來越多。
沈明絢偶爾會恍惚,她的家鄉,真的是一片熱帶雨林嗎。
小樹長高,頂破了雨棚,硬化地面紛紛龜裂,藤蔓絞斷私家車的天線……所有人類存在的痕迹紛紛被抹去,填成一張抽象的畫片。
濕柴點不着,沈明絢打開煤氣罐,小心翼翼地擰着藍火苗燒水。
霧氣蒸騰,簡陋的白鐵牆壁滲出一串水珠。
天潮地濕,關節變的僵硬……也不僅僅是關節,沈明絢扶着腦袋。
這是第幾天?
她頭痛起來,煩躁地踱去牆角,借着一點光亮數牆壁上的劃痕,五條一摞,已經有……593天。
桌上放了一瓶維生素片,卻不記得今天有沒有吃過,那就不要浪費,她放下藥瓶,于是一切又默默回到原點。
她枯坐在黑暗裡,水咕噜噜響,波紋吹開卷曲的泡面。除此之外,世界無比空曠,植物吸飽水分,枝條拔高,根管貪婪的吞咽聲都清晰可聞。
角落裡的“嘶嘶”聲不斷放大,仿佛蟄伏着的不再是植物,而是一隻巨大的節肢昆蟲,它張着螯,流着涎水,逼近這最後也是最肥美的獵物。
-堅持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終點的堅持,更是愚蠢。
-放棄吧……放棄吧,閉上眼睛,乖孩子,留在這裡。
沈明絢一陣昏眩,她呻吟着抓緊頭皮。
“轟——”
幻聽戛然而止。
潛藏的巨蟲松開肢節,倉皇退回陰影深處。
這是個被雨澆白的下午,沈明絢推開房門。隻見高架橋斷裂,喪屍的殘肢爆飛數米,濃煙滾滾,好似一場不滅的烽火。
她屏住呼吸,不禁向前走了幾步。
雨幕劈頭蓋臉澆下來,她努力睜開眼……這時又一聲爆炸,火中飛出一輛摩托,車頭高揚,騎手回身投擲了什麼,瞬間又爆出巨大的火光。
……這裡,怎麼還會有活人?
不對,好像……
是那個人。
那是多少天前發生的事,沈明絢已經記不清了,事後她回去找過,可屍潮已經踏平了那個小鎮,什麼都沒留下。
當時不管敵友,都應該帶她走的。
沈明絢事後懊悔了許久。
嘶嗞——摩托後輪着地,擦出劇烈的火花。
下一秒前輪重重碾下,來人壓低身子,擰死油門,以一種生死不顧的速度從公路疾馳而來,車頭和喪屍一起撞爛,漂移到距闆房二百米的地方,砰!她跳了車,因為慣性摔了一跤,就地翻滾,抽出腰間一把長刀,下劈、橫截,精準補刀,斬斷喪屍的脖子。
女人單手解下扣帶,頭盔往地上一扔,一步步走近。
濕發蜷曲在肩膀上,機車衣半新不舊,左胸印了個開着玫瑰的骷髅頭,此刻皮料喝飽了水,顯出一層油光。
視線在雨中對接。
“你之前問我,”她沙啞地說,“我是誰。”
長刀流着黑如石油的血,渾進雨水,如同一條汩汩小溪,她傷得很重,步履蹒跚地走到沈明絢面前,仰起臉,琥珀色的眼睛像濯洗過的寶石,這是種完全外放的光彩,和初遇時截然不同,沈明絢被攫奪呼吸,仿佛她才是那隻被掐住脖頸的獵物。
下一刻。
長刀落地。
這人搶前一步,緊緊抓住她的手。
血滴滴答答染紅手心,窒息消失了,不知從哪蕩來一陣清風,破開渾濁的雨,這些血就像滾燙的岩漿,流入火紋,沿着指尖一路燃到沈明絢身上。
這要比之前的圖案更詭異,更野性,沈明絢後背發麻,不由掙了下手腕。
“别動,咳……”
她的眼神有些渙散。
“三個晚上,我找了全地圖最适合藏匿的地方,你卻選了最惡劣的一個。”
“……”
“抱歉,我很煩,很累,所以決定炸穿你的喪屍建模。”
“調用一次控制台,不算過分吧。”
“……?”
這人執拗地說胡話,整個人一點點往下滑,沈明絢不得已攬住她,這下衣服不僅濕透,還蹭了一袖子血。
“喂,你被喪屍抓傷了?你……”
“我不會。”
她唇色很淡,像是失血或者失溫,難得抱怨道,“隻允許你一個人特殊嗎,沈明絢。”
這句話太輕,沈明絢湊近,沒來得及捕捉到星點内容。
正想追問,取而代之的是攥住衣領的手,還有銳利的一雙眼,“如果你害怕,那就開槍崩了我。”
“如果不能,”她幽幽道,“就放我睡一覺。”
說完就暈了過去。
沈明絢頭暈腦脹,無措地抱着這個不速之客,真是莫名其妙,正常人不該先說自己是誰嗎,你這突突突一大堆又是什麼意思。
随着火漸漸熄滅,寂靜卷土重來,雨聲更瘋狂地淹沒世界,像是惱羞成怒,陰暗處不停晃動鬼魅的影子,更多竊竊私語像黴菌一樣不斷滋生……
-嘶……
-殺了她……
-你……就一個人……
沈明絢打了個激靈。
好冷。
手心的火苗還在源源不斷輸送暖意,她把人摟緊,不自覺地尋求懷裡人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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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月隻是短暫喪失了段意識,算是她超負荷冒雨跑地圖的懲罰,再醒過來又是這個粘稠的雨天,她十分讨厭沈明絢精神圖景裡的雨,又冷又濕,總飄着消毒粉和腐臭味,讓她想起慘烈的戰場。
視野很黑,這處安全屋藏在金屬回收廠,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造物墳場裡最不起眼的廢棄闆房,它可能曾經屬于某個工地,如今正巧埋在廢墟下,左右擠滿汽車殘骸,四處都是濃烈的汽油腥味。
身體是幹爽的,所有疼痛似乎已經遠去,席月動了下手指,拉扯感傳來——手铐繃直,一直盯着她的沈明絢瞬間坐正。
“……解開。”
“你先講清楚,你是誰?”
席月定定地望着她,變色龍當然可以融入任何圖景,但一些行為會在潛意識裡留下坐标,比如留下姓名,強調身份,暗示目的——這種類似深度催眠的方法常用于套取情報,在醫療領域是不可逾越的紅線。
畢竟,無論醫生還是患者,僞造的親密已經造就了太多悲劇。
……她并不願說謊。
可是時間不夠了。
“我是橫川的搜尋隊員。”她面不改色,“在後隆外圍探索時小隊遭到圍攻……我意外獲得了抗體,很僥幸地活了下來,後來……不太記得了,大概逃跑的時候遇到了你。”
席月回去查過資料,德隆淪陷後市民一度撤退到天橫衛星塔,靠那一帶的山地抵抗了一段時間,戰争第二年,天橫棄置,軍民遷到更深處,也就是堪稱橫斷天險的仙楊防備塔。
所以……圖景中扭曲的橫川幸存者基地其實就是天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