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天氣不熱,也不知道是不是山裡向來如此。三人酒足飯飽,癱在檐廊,懶懶地聽遠處祭拜山神的鐘鼓聲。
習俗還流淌在山裡人的血液中,支撐她們每一個艱難的、微小的願望。
“朵朵呢,嘶……她怎麼還在寫作業?”
懶散的大人們小聲嘀咕着。
一起吃過飯,關系就拉近些,席月跟着壓低聲音:“前段時間新圖國立大學遷來了,還建了家屬小學,我給朵朵辦了借讀,她聽不懂,正難受呢。”
“啊?”
“喔可憐的小朵朵。”
“然後……”難得在背後說妹妹壞話,席月彎眼,“有個教授住後面那家小院,朵朵就整天去騷擾人家。”
“……”朵姐,這聽上去不太好吧。
“她也不是很外向的孩子,就默默跟在身後,大晚上的,教授以為鬧鬼……我前天剛跟人道過歉。”
“噗——”
沈明絢眼淚都笑出來了。
她個壞東西,還撐着脖子朝屋裡喊:“朵朵,快告訴姐姐,這麼用功,将來想幹什麼呀?”
窗棂下,朵朵小苦瓜咬着鉛筆,題目上的字被塗成一個個黑疙瘩。
“才不告訴你。”她噘嘴說。
蔫壞的大人笑得更大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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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下去。
節日就這樣悄然溜走,隻剩下些微餘韻。
“山路也不好走,今晚就在這兒住吧,”席月輕聲說,“我一會兒去隔壁跟孟秋說一聲。”
沈明絢正想拒絕,精神觸角突然一動,又敲到她的手腕。
不斷生長的煩亂立刻被撫平,席月擡眼,目光仿佛直直透到心底,“尋心就要回前線了,好不容易過節,就好好休息一下。”
目光所及,天邊最後一抹晚霞褪盡,更遠處的蛙鳴湧起如海潮。
席月剛沖過涼,頭發用毛巾絞過攏在身後,打濕了衣裙,她仿佛被水汽包裹,披着花香晚袍的春天。
“……嗯好。”沈明絢拉回這個晃神,乖乖點頭。
席月淺淺一笑,喊林尋心過來幫忙,這也不難,秦家老宅最興旺時三代同堂,房間多床也多,随便拼一拼就是兩張齊整的床鋪。
屋裡熱,大晚上幾個人就聚在走廊上乘涼,坐的躺的,十分惬意地歪成一團。
天上探出幾顆星星,地上的燭火照亮欄杆,映紅幾張年輕的臉蛋,林尋心不知從哪掏出一副撲克,嚷嚷着打了一圈,結果人菜瘾大,席月輕松連勝,她和她家隊長勇争最後的輸家。
沈明絢輸到面目猙獰,“說,你是不是用能力作弊啊!”
席月眨着那雙靈動的眼睛,手撐到身後,乖巧地搖搖頭。
這什麼黑芝麻大湯圓啊,沈明絢腹诽,回頭一想,又莫名覺得場面令人熟悉。
她沒太在意,轉身去扯林副官的臉皮,反正不是她牌臭,都是向導的鍋,她哼了一聲,沒一會兒終于一雪前恥,耀武揚威地給小林的蘋果肌貼了個白條,就笑嘻嘻的都抛到腦後去了。
年輕人愛玩,直到月亮都升起來了才互道晚安。
席月起身,“尋心,你等一下。”
她拉開紗門,從隔壁房間拿來一個信封。
“拿好,我怕到時候郵寄趕不上,就先寫了。”
人立在油燈搖曳的光裡,手裡還有一小卷兒秦朵的作業紙,隻聽她恬淡地說道,“祝你考試順利。”
話出口,咬字幾乎沒有重量,字字都是輕飄飄的夏夜流螢,就好像說的人并不想留下什麼惦念,最好被夜風吹散,這樣就不會讓某雙手承下過重的人情。
“有機會的話,永泰見。”
林尋心腦袋一懵,雙手忙不疊地往衣服上抹,恨不得把手搓得锃亮才伸過來,滑稽地像在接聖旨,就差林妮妮過來補個喳了。
少女擡起頭,笑得眼睛盈滿光亮,“一定的月月姐!”
這份禮物太過珍貴,她揣在懷裡,拇指小心摩挲,牛皮紙幹燥硬挺,翻過來看,信封上“推薦信”三字和主人有挺大的反差——字迹清瘦遒勁,力透紙背,如一把出鞘之劍。
這份耀眼從三年前的永泰,更早的文岡,照到這個甯靜的夜晚。
當然林尋心還不知道,三年前這位北極星正是拿着老師寫的推薦信,一步步走進永泰考場。
是一代又一代的飛蛾撲火,去挽大廈之将傾。
……
燈滅。
搭檔小組在二樓主屋躺着,誰也沒說話,隻靜靜呼吸,聽到風吹過窗棂,搖動屋前屋後的樹林。
席月在隔壁給秦朵講題,門開着,扇子一搖又一搖,影子投在門口,夜風裡的嗓音更加飄渺,沈明絢聽不太清,可能是在講應用題,又過一會兒,依稀飄來幾句地道的外語。
“……戰争剛開始那會兒,我也就朵朵這麼大,”林尋心翻過身,突然說道,“老師講‘珍惜時間’這篇課文,當時年紀小,在課上光忙着和同桌搶貼紙……哎,考不及格還想糊弄我媽在卷子上簽字,就這點兒事,那時候感覺天都塌了。”
年少擁有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富有的令人欽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