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攥緊的拳頭裡留一指縫來喘息。
至少……去曬曬青峨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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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車隊陸陸續續離開青峨,山谷重新恢複了往日甯靜。
大清早,陽光透過竹簾,曬着床頭一隻老式鬧鐘,此時屋内明暗交替,分針前進一小格,時針正好指到六點。
鈴鈴鈴——
席月睜開了眼睛,長歎一口氣。
她難得睡着,卻做了一夜噩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勸了沈明絢,午夜夢回,回的又是文岡。
老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按掉鬧鐘,呆坐了幾秒。
砰——爆裂。
呐喊。
睫毛不住地顫動,她擡手,捂了下耳朵。
下一秒心髒驟疼,她佝偻起背,手向下挪到胸口——幻聽隻是一個引子,更糟糕的軀體症狀接踵而來。向導皺緊眉坐在那,冷淡、肅靜,像座無言的冰山,幾分鐘後她終于承受不住,彎下腰去,長發淩亂地滑到肩膀一側。
她開始劇烈咳嗽,手指抓緊心口,掙紮着翻下床,拉開抽屜吞了幾片藥。打翻的藥瓶滾到牆邊,塑料瓶上的噴墨很劣質,字體都生着毛刺:普斯萊阻斷盾。
席月閉上眼,肋骨的斷裂痛消弭,鼻腔裡彌漫的血味也漸漸褪去,她嗅到林間的水汽,而陽光終于穿過幻覺迷霧,結結實實地撞在後背上。
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每個上過戰場的向導都會遺留點小毛病,之前的檢查結果也給了她足夠的示警——全局向導有更耐損的精神力,可作為突變個體,罹患精神疾病的風險要上浮五個百分點。
超強堡壘堅如磐石,可一旦崩毀将不可逆轉。
也……沒關系的。
席月彎腰穿鞋,正要起身,這時眼前一陣暈眩,她跪倒在地,有那麼一刹那……她分不清這是哪裡。
在校園裡彎腰系鞋帶嗎,一片片紅楓落到步道,擡起頭就能看到室友紅黃相間的毛絨圍巾。
還是……青峨大山的深夜,挨家挨戶亮起燈火,夜風吹來一把紙錢,祝春霖披着舊衣,從人群中徐徐走來。
她形銷骨立,抽刀時手卻很穩,笑也淬上寒霜:把家夥拿好,都緊緊鞋帶,老娘今兒就是不做這個司令,也要把這群渣滓給剿了,孩兒們!走,看看誰才坐得青峨的山大王!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席月還有心情腹诽,被逗笑了。
阻斷盾最大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将情景閃回替換成一些無傷大雅,可能還有點快樂的回憶,因此會阻斷向導的意識通達,出現一些醉酒反應,也還好,席月不打算繼續沉湎,她搖晃着起身,在想今天的治療恐怕要取消了。
……才回去上了幾天班,享受靜養的肉//體和精神就開始抗議,屬實是從簡入奢易,從奢入簡難。
記憶碎片還在像雪花般紛紛揚落。
慢吞吞穿衣服時,不知怎麼閃過席延剛那張臉——她不想叫他父親,這個人伏在過去的時光裡,更像一隻沒有嘴臉的黑狗。
時間過去太久了……好像是十三歲的隆冬,壁爐很熱,妹妹在地毯上玩洋娃娃,他翹着二郎腿看今天的财經報紙,對斯維因的哨向隔離政策大加贊賞,“埃德蒙真是個天生的領袖,硬漢,道德最後的守門員。官員都該學學,把這些怪胎變态通通關起來!”
他五官模糊,隻剩一張臉在笑,昂貴的定制套裝有着濃郁的香水味,皮鞋踩過來,“真是亂,席樂,好孩子,去找姐姐玩,讓她陪你過家家,一會兒議員叔叔要來,爸爸忙。”
八年後,這位偉大的埃德蒙率軍入侵鄰國弗拉伊,席月不知道席延剛有什麼感想,哦,想起來了,那時候他還不死心地想和便宜女兒再續血親情分,威逼利誘她參加商業晚宴,以及……盡量表現得像個正常人,最好為家族換來某場光鮮的聯姻。
大概又過了一年,斯維因發動大空襲,密密麻麻的炮彈穿破層雲,一夜間山河崩裂,大片土地化為焦土。
兩人早在之前就登報兩清,最後一通電話都稱得上仇家眼紅、刀兵相見,她披上軍裝,拿起槍就要奔赴戰場,而這位頂層精英,手中有數不清的權柄、财富和人脈,卻背信棄義,像隻夢醒的老鼠,連夜忙着收拾細軟,逃亡他國。
她輕嗤一聲。
渣滓。
席月拉開房門。
嶄新的太陽澆下一地暖黃,徹底驅散重重舊影。
又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