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保潔阿姨清理完地上留下的血迹之後,拎着拖把往洗手間走。警察和外面的醫生确認了一下情況,轉頭看了看江時景,也暫時離開。
江時景呆坐在一旁的鐵制椅子上,精神還沒有完全回籠。那大片大片的紅色好像還停留在自己的面前,揮之不去。
一個小時前——
江時景在季渝的那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聲中猛然回神,下意識轉過頭看向季博遠的方向,這才發現季博遠倒在地上之後又拿起了那把水果刀。
他第一反應是想躲的,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不對。
刀尖沒有對着他,而是對着季博遠自己。
!
反應能力在這一刻喪失,江時景幾乎是本能地想去攔住他,可還是晚了一步。鋒利的刀刃擦過他的手臂,皮肉在那一刻綻開,後知後覺的疼痛之後,他看到那把刀已經插進了季博遠的身體。
所有的聲音都在那一刻消失。
江時景跌坐到地上,任憑手臂中流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衣服,順着指尖流落到地面和本就暗紅色的地毯融為一體。
他明明能看清警察沖上前,能看清季渝一臉的擔憂……
不,他看不清了。
大腦發出陣陣的轟鳴聲,世界猛然變成血紅色,針紮一樣的不适感一下下刺中他的太陽穴。
手臂受傷,他本該覺得疼的,可他好像也感覺不到了。唯一能感受到的顔色正逐漸被大片的黑色覆蓋。他現在看不到、聽不到、也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這世界上仿佛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突然,他好像聞到了一股汽油味,夾雜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正往自己的鼻腔裡鑽。猛烈的刺激性氣味讓他差點嘔吐出來,原本刺痛的頭變成了鈍鈍的暈。
就好像有人在用小錘子不斷地敲擊着。
你看啊。
你這次又沒能攔下。
聲音,哪兒來的聲音?
他的頭緩緩擡起,可面對的已經不是旅館。
他好像又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無措地站在事故現場,周圍車輛的鳴笛聲、行人的竊竊私語和腦海中重複不斷的聲音連成一片。
好亂……
他看着交警一步步走向自己,嘴一張一合像是在和他說着什麼。
可唯獨是這個幫助過自己的人的聲音被完全地覆蓋住,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想集中注意力,想聽清,但周圍的嘈雜聲又漸漸變大。
像蜂鳴聲,嗡嗡地顫動着他的耳膜。
面前的人見他沒有反應,悲切地摸了摸他的肩膀,那表情也像要哭出來似的。這下距離被猛地拉近,江時景終于通過唇形看出來他所說的話是什麼了。
那是自己的名字。
字字真切,錘在他的心上。
“江時景。”
為什麼要叫我的名字……
“江時景……你理理我啊……”
心跳聲漸漸變大,突突地跳着。恐慌、内疚和鋪天蓋地的悔意後知後覺地向他席卷而來。
季渝……
他怎麼樣了,他是不是……也沒有爸爸了?
如果我倒下之前把刀踢走,如果我……
腦海中是自己不斷忏悔的聲音,發着抖。
忽然,他渾身變得冰冷,手指有些僵硬,原本嘈雜的聲音都變成了長長的一聲“滴——”,他好像又耳鳴了。
“……景。”
“……救護車到了。”
什麼聲音?
他眨眨眼睛,卻還是看不見任何東西。
“江時景!”
“先把他擡到擔架上。”
“江時景……”
季渝?
季渝在哪兒?
江時景下意識想擡起自己右手的手臂,卻發現完全動不了。對了,他好像受傷了。
于是他轉了轉頭,想去判斷季渝的方向。
他現在一定很難過,一定很需要自己。
可是……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江時景,你理我啊……”
嗞——
耳鳴突然被這尖銳的聲音打斷,他的太陽穴逐漸開始發涼。刺骨的寒意擴散到五髒六腑,激得他猛然一抖。
缺失了很久的視覺在這一刻突然回到了他的身體,眼前的黑色從視線兩側開始慢慢消失。警察、剛才坐在前台的人,滿臉驚恐的趙嘉祥……
等到視線正中央的那一抹黑色消失的時候,他終于看清了面前已經滿臉淚痕的人。
聲音漸漸回籠,他終于聽清了腦海裡那一聲聲對自己的呼喚都來自于誰。
“小渝……”
-
麻藥勁還沒有過去,江時景的手臂纏滿了繃帶,搭在腿上。他擡着頭,看着季渝跑來跑去處理事情,身上的牛仔外套已經被血液浸成了暗紅色。
等到他再次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拎着一袋藥了。
他想像以前一樣拉住季渝的手,可常用的手臂還是動不了,隻能換一邊将手伸了出去,然後看着季渝輕輕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坐在旁邊。
“藥都拿好了,還好傷口不深。”
“嗯……”
季渝用手指碰了碰江時景受傷那邊的手指,發現還有些涼:“疼嗎?”
江時景搖頭:“不疼。”
幾乎是用氣音說出來的一句話,很輕,像一片羽毛一樣,撓得季渝心裡說不出來的複雜。他不想讓江時景看出來,隻能低下了頭,看着他的手臂:“你怎麼想的,用手去接刀子?”
想到當時那個場景——刀刃劃破江時景的袖子,布料巨大的裂縫後面是他已經布滿鮮血的手臂,血肉外翻。
季渝後怕地打了個抖,從腳底湧上來一絲涼意。
他真的快吓死了。
還好江時景反應慢了一些,要不然就不是刀刃,而是刀尖插入他的手臂了。
季渝等了一會,沒能等來他的回答。雖然眼睛還有些發酸,但他還是擡起了頭看向江時景,這才發現他的眼眶不知道什麼時候變紅了。
季渝以為是麻藥的藥效過去,江時景的胳膊疼,結果他剛慌張地起身準備去找醫生,就聽到江時景悶悶地開口。
“對不起。”
在這種時候聽到這種話很不好受。
季渝知道他又在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了。他坐了回去,揉着江時景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聲音很輕,溫溫柔柔的:“别道歉啊,你救了我。”
“可是我沒能攔住他……”江時景感受着那隻手因為長時間沒有動過加上血液流失,現在還有些僵硬,他試着彎了彎手指,将季渝的指尖包裹其中,說,“要是我把刀踢遠一點就好了,就不會有這些事情了。”
季博遠現在還在搶救,他們隻能在這裡等着結果。
“……”
季渝沉默了一瞬。
幾個小時前,他從賓館的床上醒來,季博遠也沒有藏着掖着,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目的。
“你不是喜歡男的嗎?你們這個圈子也挺亂的吧?”季博遠說着,拉了個椅子坐在季渝的床邊,笑容堆砌了整張臉,“反正都不知道和多少人做過多少次了,你就當幫幫忙,明天過後我就沒有債了,一身輕松。”
見季渝沒有什麼反應,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懇切起來,發誓似的把手舉高:“今天結束,我保證不會再去賭。”
“呵。”
季渝本該生氣的,可他的下意識反應卻是笑出了聲,他以為季博遠把他綁架來是為了威脅周曉或者自己給他拿錢,結果沒想到季博遠會做到這個地步。
聽到他不屑的笑聲,季博遠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眼神瞬間就變得狠厲,伸腳踩在床上,離季渝的身體隻有短短的幾厘米:“别不識好歹,你裝什麼裝啊?上次在你家看到的那個……是你炮友吧?都幹這檔子髒事了,還覺得自己多金貴是嗎?”
季渝聽到他提起江時景,身子抖了一下,擡眼瞪着他。
那天的事情他還記得——他是怎麼把江時景送他的蛋糕毀了的,是什麼辱罵江時景的。
他全部都記得。
季博遠被這眼神震住了一瞬,可慢慢升起的“自尊”讓他找回主動權,他罵了一句:“瞪什麼瞪?你不會還指望着有人能來救你吧?被做夢了,他們一會就到,我隻需要把你扔在這裡。等明天過後,我看你還怎麼狂!”
雖然季渝早就對他失望,但還是沒有想到這些話居然是一個父親說給自己親生兒子的。
他不知道江時景能不能找到自己。手機被落在店裡,手腳也被綁着,唯一能動的隻有嘴。
可說些什麼呢?
他早就無話可說了。
季渝沒有理會他,把頭轉向窗外。他發現樹枝上的綠芽已經冒了出來,正在窗戶的角落探着頭。
可能是天色漸晚,氣溫變低,季渝明明身上還套着一件外套,明明中午還覺得熱,現在從腳底升上來的寒意卻順着脊骨往上爬,已經湧到全身。
今年的天氣真的很奇怪,明明早就應該溫暖起來的。
好冷。
心髒不停地打着鼓,咚咚的聲音越來越大,已經到了忽視不了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開始害怕了。
……他就不應該去找季博遠,如果老老實實在那裡等着江時景回來,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江時景知道自己是被綁架了嗎?
應該會知道的吧,他那麼聰明。
會來救自己的吧。
可是萬一呢,萬一江時景沒有發現自己是被綁架了呢?萬一江時景沒有找到自己呢?他該怎麼逃出去?
這個角度根本看不清現在在幾樓,他的手腳都被綁着,也不可能走過去,更不可能從窗戶爬出去。
那些人什麼時候會到?
他還有多少時間?
心跳聲成為了他唯一能夠感受時間流逝的計時器,可這并不能讓他準确地知道時間。
被綁架多久了?兩個小時?
事實上,他連自己什麼時候醒來的都不太清楚。他隻能看着外面,直到夕陽漸漸爬了上來,天邊逐漸染上一抹紅粉色。
也許是恐慌讓自己的腦子有些混亂,他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想起兩個人在露營的那段時間看到的落日。
他好像又看到了江時景坐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找着角度給自己拍下那張照片。
怎麼還沒死,腦子就開始像走馬燈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