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尚帶幾分輕寒。
懷晴握着一柄繪有鴛鴦戲水紋的青瓷小勺,杏花冰酪一入口,微涼的滋味,仿佛能清人神思。
她邊品,邊思量裴綽可能會提出怎樣的問話。
好在暗雲山莊為刺客營造的身份極為逼真,任他抽絲剝繭地查,也隻能尋見果有其事。
世上,确有一個被族人欺辱,不得不進京的“可憐女子”。
“與我入城的,也是從嘉祥來京都投奔親人的苦命人,剛巧在十裡坡得遇,便一同入了京。”
那人實則是竹影,非要攔她入城、阻她殺裴綽,怕她有去無回。
裴綽聽罷,卻不再細究,隻淡淡應了聲,為她夾了塊鮮辣野雞肉,“姑娘怎麼稱呼?”
“顔懷晴。懷君戀明德,人間重晚晴。這是我爹求了十裡八莊寫詩最好的秀才,求來的名兒呢!”
懷晴曾經為了殺某個中飽私囊的巡撫,扮了三月村姑,如今也假作村姑也信手拈來。
“妍妍?”裴綽莞爾一笑,“好名字。”
懷晴指尖一凝,尋思裴綽果真如傳聞中的風流好色,認識不到半日,就叫得這般親昵?
正好她可趁熱打鐵,寝屋裡總沒有“瘋狗”環顧了吧?
思畢,懷晴妩媚一笑:“妍妍以後就是大人你的人了。”順勢,她拉起裴綽的手。
裴綽的手掌極大,略有幾處微繭,纖手一筆一劃在他掌心勾勒。許是覺得有些癢了,裴綽如竹般的指節不自然地卷縮了一下。
“大人,我隻是在寫妍妍二字,此妍,非彼顔。”
裴綽又自斟了一杯酒,似笑非笑,玩味道:“說不定,我喊的是對的呢?”
“我姓顔,大人肯定随意喊了顔顔二字,這怎麼會難猜?”說罷,一雙柔荑松開了男人的手。
裴綽兀自盯着自己的掌心,紋理錯亂,殘留些許溫度和暖香。
他盯着她眼睛盈盈然,似秋水一汪,略有恍惚,指尖不自覺地拂過她眼尾的美人痣,“你多大了?”
“年方二十。”
“二十……”裴綽喃喃,眸子卻粲然一亮。
“大人于我恩重如山,妍妍自當以身相許。”
懷晴酒量極大,偏偏一點薄酒就使得臉頰绯紅,她本長得嬌媚非常,此時眼波兒流轉,面若春桃,端的魅色無邊。
裴綽怔了怔,“以身相許?”
“所謂賣身葬父……自然……如此,大人難道不想要我?”
懷晴故意含着淚意,秋水雙眸盈盈欲滴。
不知何時,周遭布菜的丫鬟護衛都退下了,此刻四下無人。
燭火明亮,窗下芭蕉長勢過高,透過紗窗向兩人投下陰翳。
夜風吹打芭蕉,兩人臉上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明的時候恍若尋常夫婦,頓生溫暖;暗的時候,便如冰山對峙雪原,冷寂無言,天地皆靜。
唯有嬌滴滴的聲音,如餘音繞梁。
——想要她嗎?
“我大約是喝醉了。妍妍不會也醉了?”
說罷,裴綽冰涼的手掌探着她的額頭,燙得很,指尖往下滑,掠過她的鼻尖,然後停在柔軟如花瓣的唇上。
順着手指的視線,他盯着她的唇,似乎在認真思考他想不想要她的問題。
懷晴哪裡能等他想清楚?
櫻唇一張,含着他冰涼的指尖,尖尖的貝齒輕咬一下,然後迅速松開,如同一隻兔子般迅速逃開。
裴綽怔愣地盯着指尖,揉搓兩下指腹,似乎在感受方才的潮濕溫度,耳廓已悄然染紅。
裴綽低聲開口,嗓音沙啞:“你……”
“我怎麼了?”懷晴似醉非醉,語氣綿軟。
頓了半晌,他周身的空氣都凍成了霜一般。
她柔軟無骨地往裴綽腿上一倒,攥住他的食指,輕撫幾下,又呵了口氣,“大人正好沒醉,那便告訴妍妍,今夜,大人想不想,要了我?”
裴綽驟然一僵,渾身青筋似繃住一般。
偏偏那一觸的酥麻不似疼痛,反而引起某種更難耐的灼熱。
懷晴就像一股撩人的春風,将初綻的櫻桃花,吹得滿枝欲滴。
他推開她,臉色微黑,半晌才憋出兩個字:“不想。”
懷晴順勢歪倒,卻被他一本正經扶端坐好,心裡不免詫異。
裴綽竟如此“坐懷不亂”?
傳聞難道有誤?
餘光瞥見裴綽,他分明已耳根盡赤,卻仍端起茶盞借以鎮定。
心念一起,再行試探。
她取過一盞酒,挪開他面前的茶杯,将酒遞至他唇邊,聲音媚而低:“恩公,喝茶哪裡有喝酒痛快?”
話時聲音溫軟,連帶着她雪白的皓腕、纖細的指節,都在燭影下染了朦胧光澤。
他頓了頓,仰頭喝下,目光卻如杯中陳酒,越品越意味深長。
懷晴被盯得心裡微亂。
她索性再度斟滿酒盞,一飲而下。
那是一口琉璃小盞,隐約能看見裴綽的薄唇留下潮濕的印記,接着重疊着女子櫻唇的形狀。
裴綽垂眸盯着印記,似乎有點發愁,喉結滾動,道:“你真醉了……”
怎麼像是她在調戲良家郎君?
難道不該是反着來嗎?
懷晴第一次懷疑暗雲山莊的情報不真。
那時,她接下鬼公子的卷軸,将裴綽生平看了一個遍。
十餘個外室,時不時還強搶民女,在他老家嘉祥,甚至還有裴二公子一夜十女的風流傳聞,何其貪花好色。
裴家在京城算是個落魄伯府,到裴綽父輩這一代,逐漸孤木難支,皇恩不再,唯有靠着裴老太君支撐着伯府的體面。
誰知裴綽一出生,老太君便撒手人寰。衆人都道,裴綽八字硬,克父克兄克血親。
有一遊方道人給了個破解之法,讓裴綽遠遠養在老家嘉祥,終生不得入京城,便能永葆裴府平安,富貴綿長。
自裴綽被送出京城後,裴府果然重獲皇恩。
後來,因成祖容鈞登基,裴家有從龍之功,一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十年前,裴綽私自回京,恩科一舉中第。他從未踏足裴府一步,另辟府邸自住。
誰曾想,十年過去,伯府逐漸失勢,裴綽卻成了翻雲覆雨之人。
想來,對嘉祥女子的偏愛,便是裴綽少年時期落下的癖好。
“醉?醉什麼醉……再多一百倍都醉不倒我!”懷晴索性撒酒瘋,拉着裴綽胳膊抱在懷裡。
“村裡的先生說,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這話我可不愛聽,難道咱們姑娘們話一出,四匹馬就能追上來了?他們都瞧不起女子,大人你呢?”
說着,好不委屈地蹭着他的胳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我爹爹說,巾帼不讓須眉……他就沒有瞧不起女子。憑什麼,男兒做的事女子就不能做?……爹爹……爹爹他沒能走到京都……”
淚水沾濕了裴綽的衣袖。
她埋首在裴綽肩側,一動一搖,衣襟半敞,峰巒起伏,隻差将他整條手臂都擁入層巒疊嶂之中。
這下,裴綽不止耳尖,連後頸都泛起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