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懷晴隻覺下巴微痛,尚未來得及抗拒,已對上裴綽那副不羁的眸光。
他指腹輕掐着她的下巴,力度并不狠,倒也教她動彈不得。
懷晴暗暗揣度,卻猜不透裴綽此刻的情緒。
——既似惱怒,又仿佛帶着無可奈何的疲憊,好似心裡早已纏起千千結,掙不脫、解不開,竟成了那沼澤無可自拔的獵物。
她冷靜道:“我不知道什麼?”
他一下松開她,蘭麝香的味道漸行漸遠。
裴綽推開窗。湖面煙波缥缈,而他聲音幽幽,遠山寒水一般:“你不知道,黃金有多珍貴。”
她當然知道!
“大人曾住嘉祥,也知道那邊每年洪水頻發,百姓過得多麼苦不堪言。”
她那那雙眼烏亮似星,仿佛一隻不肯馴服的小狸奴,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氣,看得人心頭倏然一顫。
裴綽側目看她,眸中隐隐波瀾,凝沉如夜海。
他忽然道:“設想這般情形,你手握萬兩黃金,可救嘉祥百姓于水火。可你至親至愛之人得了一種怪疾,隻有這些黃金可作藥引,除此别無他法。
如此,你是救她,還是救萬民?”
“哪有這樣的怪病?”
裴綽認真又執拗地繼續發問:“若偏偏有這樣的病呢?你該如何?”
沉吟片刻,懷晴道:“我會去威脅貪官,讓他們掏出一萬兩黃金。”
窗外波光潋滟,似有星河折射其中。
裴綽眸底閃過一絲笑意。少頃,他卻收了笑,神色凝重:“若是一萬兩遠遠不夠,唯有搜盡天下黃金,方能換一線生機。你又要如何?”
“那如此,我親手殺了她吧。我的親人命薄福薄,受不起天下萬民的命。黃泉路上,我送她一程,今生欠下的,下輩子再還。”
“你的答案,與前朝昭明太子,很像。”
懷晴的心驟然一緊,似乎有醉酒的打更人在那裡敲擊,一下又一下,忽快忽慢。
腦海中,鬼公子的身影似隐似現,白衣清絕,禹禹獨行于蒼茫大地。
“是嗎?沒聽說過。”懷晴笑得不太自在。
裴綽冷笑一聲,語帶不屑:“那個不中用的廢物,沒聽過,便罷了。”
廢物……
懷晴心中一凜,竟有些按捺不住。魏氏皇族如何不堪,前朝如何傾覆,她自不多言,但昭明太子一生清正,心系百姓,風光霁月,怎能輕易被“廢物”二字抹去?
他為國為民,落得唾棄之名,未免叫人心酸。
成王敗寇,世道本如此。又想起從前人人稱贊的昭明太子,現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她張了張嘴,話卻如鲠在喉。
沉默良久,懷晴才輕輕開口:“那大人呢?您若身處此局,又會怎麼做?”
一代奸臣心中,定不會有萬民吧?
“我?”裴綽怔了怔,認真道:“我會搜盡天下黃金。全天下無黃金可用,那又如何?市坊交易,稅賦月錢,難道人們不能用白銀、珍珠抑或貝殼替換麼?”
倒是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她又問:“若還是于事無補,她病入膏肓,求而不得呢?”
裴綽眼神一暗,沉聲道:“上窮碧落,下究黃泉,我便陪她。”
竟是個癡情種?
懷晴心有不屑,她才不信。
她嘴角泛起揶揄的笑意,“大人,您竟也信鬼神之說?”
前朝民風向來迷信神鬼,皆言魏氏乃玄女之子,代替玄女管理人間,後來大晉覆滅,大将軍容鈞登基,民間又有“魏氏不敬神母不堪大統”的傳聞,着實可笑。
她隻當裴綽這樣的人絕不會信。
裴綽冷冷道:“不相信。”
果然,像他這般自恃之人,斷不會信那些虛無之言。然而,他語氣一轉,聲音低沉而笃定:“可世間有神迹,我卻信。”
懷晴眸光微閃:“這話怎麼說?不信神,卻信神迹?”
“就拿前朝說吧……”
懷晴心中一暗,卻聽裴綽繼續道:“前朝末年,災禍連天,又是洪水,又是天麻大疫,還有起義戰亂,彼時,你若隻是一個小娃娃,能不能活下來?”
懷晴想起剛到暗雲山莊的那一年,公子律遞給她彎刀并柳葉刀譜,冷道:“你若是學不會柳葉刀,便不用活了吧……”
若不是進了暗雲山莊,她怕也于亂世中殒命了。
沒等懷晴回答,裴綽繼續道:“人們——很多一窮二白的人,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在那樣艱難的世道活了下來,這便是神迹。”
聞言,懷晴心中翻了個大白眼:所以人們好不容易活下來,就是被你這種奸臣,搜刮民脂民膏的?
真是虛僞。
“你覺得賣官鬻爵得來的黃金,很髒嗎?”裴綽聲音沉沉,忽然發問。
她心底冷笑:黃金何曾髒過?
髒的是你罷!
懷晴暗暗腹诽,面上卻和顔悅色道:“黃金就是黃金,不髒的。”
“顧三金是江南有名的商賈,因而無法入仕,好不容易改了戶籍,又費了大筆銀錢,一路運作成了舉子,眼看今年補官無望,此刻唯有求我,别無他法。萬兩黃金雖多,他卻是拿得出來的,無非舍去身家一半。就算你收下這黃金萬兩,他修繕河道無錢時,也會拿出剩下一半的身家。”裴綽娓娓道來。
“那萬兩黃金,你沒必要推卻。”
合着,裴綽算計的是顧三金全部身家?
這心肝太黑,比剛研出的濃墨,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