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神,他才又重新定睛在不知讀了幾次的詩句上。
或許是天氣炎熱,單閻覺着鬓邊滑落的汗珠滲入衣襟,黏膩而難受。他煩躁地扯了扯,又擡眸看向車外行人。
一幡旗上赫然寫着“白糖桂花糕”,婦人被蒸籠噴出的蒸汽環繞,臉上還有添柴火時落下的煙灰。單閻突然想起,他從前與付媛偷走出府邸,她便直沖沖地奔着鬧市叫賣白糖桂花糕的販子去了。
他問過付媛,這白糖桂花糕煙雨樓也有,甚至裝飾精美,内餡裹過燕窩,為何不到那兒去吃,非要尋這樣的偏僻小販。
誰知她隻是蔑了他一眼,将那桂花糕分與他一半,自顧自地吃着,嘴裡斥他皇帝不知米貴。再說那燕窩人參甚麼的,她雖能吃,卻不愛吃。
單閻當時也不以為然,隻覺着她堂堂一富商獨女,怎就愛吃這些平民小吃。如今看着那幡旗,他倒是心中感慨萬分。
“丁維,停一下。”他将書籍放回櫃子,起身準備弓腰下馬車,卻被付媛扯住了衣袖。
她楚楚可憐地盯着他,眼底的淚轉了又轉,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日單閻一聲不吭地離開金鋪,獨留她一人回單府,她如今還記着呢。好似對那人而言,什麼都比她要重要萬分。兩人作為夫妻,她竟連一聲交代也得不到。
她心裡覺着難過,可那人始終是為了公務奔波,她也不好作聲,隻能将這些事悶在心裡頭,一件積一件。
“為夫很快回來。”他盈盈握住付媛的手,又安撫似的壓了壓。單閻并未着急離開,直到付媛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他才失笑地回過身。
“老闆來兩塊白糖桂花糕,記得用油紙包一下。”他穿着一身暗紫袖袍,腰間挂着魚袋,負手站在攤前,與周圍布衣穿着的百姓格格不入。仿佛他是不經意間從天上墜下的天之驕子,就連陽光都特别偏愛他。
“好嘞!”老闆習慣性地應着,匆匆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腦袋抓了兩塊白糖桂花糕,放到油紙上仔細疊了疊。再次擡起眸,她才認出那是揚州的轉運使單閻,趕忙躬身喚他“單大人”。
單閻原先見她不行禮,覺着大抵是沒認出來,卻也沒往心裡去。畢竟他并沒想着擺什麼官威,比起不行禮,他更害怕對方認出來了不肯要他的銅闆。
果不其然,老闆上前将包着桂花糕的油紙往單閻懷裡塞,而後便連連擺手,“單大人是救百姓于水火的好官,要不是單大人深謀遠慮,那宋大城都不知要遭多少罪,死多少無辜。我又怎能要單大人的錢呢?”
單閻也學着她,将幾吊錢塞在她手中。這兩個桂花糕雖不值這些錢,在她緊着拳往後退時單閻也壓了壓她攥錢的手,“這不是付給這兩個桂花糕的,是請大夥的。若是老闆見着了宋大城出逃的流民,還請老闆看在為官的份上施舍一口吃食。”
“這...”見單閻這麼說,老闆亦不好拒絕,便雙手合上上下拜了拜,“單大人菩薩心腸,揚州有您這樣的好官真是揚州百姓的福分。”
單閻隻扯扯嘴角,沒應答,回身上了馬車。他并不認為自己有百姓口中說得那樣好心腸,就似斜陽落在房屋,總有旁人見不到的地方,是僅自己可見的陰霾。
付媛見他上馬車,琥珀般鎏金的眸子似閃過流光,旋即又被迫黯淡下來,“去哪了?”
“買桂花糕。”他雖然沒直說,付媛也知道,他是知道她愛吃才會特地停下來為她買的,并不是自己饞嘴。
他将油紙小心翼翼地攤開,捧手到付媛面前,叮囑道:“剛出爐的,還熱乎,夫人小心燙。”
付媛難為情的勾着嘴角,伸手取了其中一塊,心裡又埋怨自己竟這樣的小氣,還以為他又要抛下自己了。
她淡淡地抿了一小口,甚至不用多咀嚼,便化作了一陣清甜的軟綿。
“甜而不膩,跟娘做的一樣。”她連連點頭,笑彎了眼,卻又很快恢複了失落的神情。
“慢慢吃,為夫買了兩塊。”他又将油紙疊了回去,放到一旁的矮櫃頂上。不過剛回個身的功夫,那挂在臉上的笑意便從付媛臉上溜走。
單閻剛開始納悶,卻又很快反應過來,她是想莊十娘了,便伸手摟過她肩,由着她挨在自己肩上嗚咽。他偏了偏腦袋,安撫似的蹭了蹭,又接着說:“今次商行宴會,需攜家眷出席,嶽母大人應該也會在。”
付媛眼底的光似乎又開始閃爍,她欣喜萬分地起身,擡眸看向單閻,“真的嗎?娘也去?”
單閻寵溺地摸了摸她腦袋失笑,心想着這世上能讓她付媛一下高興起來的也隻有嶽母大人了,今後還得多在嶽母面前表現才是,“為夫何時騙過夫人?”
她嘿嘿一笑,又垂下腦袋喜滋滋地吃着桂花糕,咬在松軟糕點上的印子明顯大了許多。直到吃了一半,她才反應過來身旁的單閻一直偏着腦袋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夫君不吃嗎?很好吃!”
單閻搖了搖頭,“都留給夫人,夫人愛吃,為夫就喜歡看夫人吃。”
桂花糕塞滿了付媛一邊的腮幫子,她狐疑地看着單閻嚼了嚼,又回眸看着手裡的桂花糕。
她這夫君,怎麼性子還是那麼古怪。
哪有人光看别人吃就感到滿足的?
腦袋裡那團疑雲随着她的咀嚼變得愈來愈大,驅使着她咽下口中糕點後,提起胳膊肘,直勾勾地伸向單閻,将桂花糕塞到他面前,“嘗嘗?”
單閻看着她那期待的眼神,也不好推脫,便回眸看着桂花糕上整齊的牙印,又在後頭覆上了他的印子。他并沒敢多咬,隻一心想着多留些給付媛,以至于自己甚至沒嘗出味道來。
“怎麼樣?”
“好吃。”哪怕嘴巴裡空無一物,桂花糕早已化了糖咽了進肚子,單閻還是裝作咀嚼了兩下,朝付媛點點頭。
“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