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為止,梁元峥說過的話太多太多,其實,之前他很擅長說話,擅長将自己的生活變成煽情類的演講;這項技能給他的家帶來不少能解燃眉之急的慈善捐款,也能讓他在班級中通過自述成功競選得到貧困生名額。
他也很擅長和患者溝通,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闡明不接受醫囑的下場;如果陸燦然是個普通學妹,現在梁元峥已經一臉平靜地給她看能直通胃部的管子,告訴她,等會兒可能需要這個東西洗胃,現在可以提前做好準備。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陸燦然不是普通病人,剛剛走過去一通狗叫的陳萬裡甚至都不是人。
“我那邊有東西吃,”梁元峥克制着用詞,“别這麼……饑不擇食。”
陸燦然在“饞了”和“瘋了”之前選擇前者:“隻是有點想吃。”
現在網絡上的“大饞丫頭”往往充滿寵溺,而“大瘋丫頭”則褒貶不一;在“瘋丫頭”這個賽道上,唯一獲得大家喜愛的還是二十多年前的小燕子。
陸燦然沒有那麼大的眼睛,也沒有那麼野的性子。
不過今晚,她狂野了一把。
“是學長一個人住的值班室嗎?”陸燦然小心地問,“可以嗎?”
——當然可以。
梁元峥發現陸燦然像剛冒出來的小蘑菇,明明看什麼都新奇、看什麼都有趣,還小心翼翼的,蘑菇傘蓋上頂着枯枝敗葉做僞裝,表面上沉默不動,實際上眼睛四處看來看去。
他都想将自己的兩隻眼也挖下來送她,讓她慢點看,眼珠别轉那麼快。
附屬醫院給規培生準備的值班室條件算不錯,兩張床,兩個桌子,剛翻新過,空間不算很大,和研究生宿舍差不多;梁元峥值夜班的次數多,也算半固定在這裡。
進門時,他留意看,确定床單鋪得整齊,但也沒有特别整齊,不是毫無褶皺的完美平整;被子疊成方塊,普通人随手疊得那種方塊,比不上軍營中的那種棱角分明;前天剛換的床單,不會任何有遺米青的痕迹。
條件有限的情況下,盡力而為的完美。
桌子上整齊地擺着教材、黑色皮質筆記本、保溫杯和瑕疵特價處理的宜家小台燈。
陸燦然小心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馬尾輕輕掃了下簡陋椅背。
梁元峥突然想給椅子買一個軟點的墊子,或者一個粉紅色的靠墊,遮蓋住椅背上剝落的漆。
他在這裡找到一套新的餐具,倒不是為今天特意準備,而是買的時候買一贈一。存放的食材不多,梁元峥簡單煮溏心蛋:“想吃幾顆雞蛋?”
“三顆可以嗎?”
“嗯,要不要蔥和香菜?”
“……不要了,謝謝學長。”
這番對話讓她有種老夫老妻的心動錯覺。
陸燦然一直在暗中觀察。
走入這裡,和進入學長的卧室有什麼區别?她甚至不敢偷看梁元峥的床,多看一眼都像是在隔空猥亵他的身體。
隻盯着梁元峥的書桌看,想盡可能多捕捉關于他的生活信息。
梁元峥用一個雪白雪白的碗來盛煮給她的溏心蛋,蛋白完全凝固,嫩嫩的蛋黃像朝陽,半凝固的完美狀态,剝掉了蛋殼,切成兩半,撒一點調好的醬汁,用一個木質手柄、雕刻成小蘑菇的勺子。
陸燦然吃了一口就眼睛酸酸的。
梁元峥注意到她的異常:“怎麼了?”
“好吃,”陸燦然大口吃蛋,“太好吃了,好吃到眼睛有點酸。”
“酸?”梁元峥停了一下,“這個宿舍在冬天剛翻修過,可能的确有點甲醛。”
陸燦然:“……”
嘴巴裡有東西的時候,任何激烈的情緒隻會加速牙齒的咀嚼;可用力的咀嚼也不能把情緒嚼碎了吞下去,陸燦然在吃到這顆溏心蛋的時候流露出無法比拟的悲傷。如果梁元峥廚藝很爛,如果梁元峥值班室很亂,以後求而不得,會少一份遺憾。
偏偏他煮的蛋也這麼好吃,好吃到陸燦然一想到他已經心有所屬後,就産生了很多個并不道德的念頭。
好糟糕,她在因為這份喜歡而漸漸陰暗。
變成菌,變成菇,變成樹林草叢中,躲起來的千千萬萬個小蘑菇。
——梁元峥,你也喜歡喜歡我好不好?
——我也很好,可能會出乎你意料的好。
“學長,”陸燦然說,“如果是我的就好了。”
正在将食材歸位的梁元峥愣了一下,回頭看她。
“我是說,”陸燦然說,“這麼好吃的溏心蛋,如果是我做的就好了。”
“做法很簡單,”梁元峥說,“冷水下蛋,煮到水沸,關火,蓋鍋蓋,悶上六到八分鐘就好。”
陸燦然說謝謝學長,低頭吃掉最後一個溏心蛋時,在這狹窄房間裡,聽到他在深呼吸。
“燦然,”梁元峥說,“晚上再餓了,别點外賣,可以聯系我。”
他表情有些嚴肅,有些憐憫,像告訴她“晚上再餓了,别吃垃圾,直接找我”。
陸燦然小小地嗯了一聲。
梁元峥說:“食物中毒不是小事,别太相信自己的運氣,也别太高估醫院的能力。”
“其實,”陸燦然更小小聲,“我這次住院,能被學長關照,特别開心。”
“我相信的不是醫院的能力,而是學長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