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趙祯剛從坤甯宮出來,就直奔大公主的住所柔儀殿而去。
大公主是苗才人所生的皇長女,尚未加封号,宮中上下就按着她的序齒來稱呼。大公主的乳名叫作“妙悟”,今年五歲有餘,生得十分聰慧,小小年紀已經淺通文墨,會做文章。
官家掂了掂手上的一沓宣紙,被黑色的炭筆塗抹了的畫迹的占了四分之三。
他隻肖一眼就能認出,不用毛筆、而用石炭作畫的,宮中除了成王殿下的奇思妙想之外,還能有誰?這些石炭還是他特意為肅兒尋來的呢。
官家随手翻了幾頁,畫上什麼題材的都有。其中一多半都有與之對應的文句相配。紙上濃濃淡淡稚嫩的筆鋒,官家也很熟悉,是他女兒妙悟的字迹。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原來他們姐弟湊到一處,就是在忙着這些麼。”官家顯然把畫冊當成了姐姐教弟弟識文斷字的素材,一邊低聲自言自語,一片慈愛在眼底化開。
他又往下翻了幾頁,最後一幅畫上沒配詩句。整個畫面沒有上色,隻有石炭筆勾勒出粗細不同,稀疏又頗有棱角的線條,俨然是山巒起伏的形狀。山巒之下又有一條清川環繞,水中有數片盛開的花葉。
官家脫口吟出一句扶蘇聽了要抖三抖的詩句。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說罷,又搖了搖頭笑道:“妙悟自己也沒學完《詩三百》,就迫不及待要教肅兒麼?”
他看完兒女們的字畫後,高高擡手一揮,皇帝的轎辇立刻行得更快了。不出一刻就行到了柔儀殿前。
殿前的内侍正要朗聲通報,頃刻又官家的手勢彈壓了下去,隔了一道長長的回廊,一行人遠遠地就聽見兩個稚嫩的童聲此起彼伏。
“錯了。”
“……”
“過!”
“哎呀,壞了,這題我不會。”
妙悟和肅兒……這是在做什麼?官家滿腹都是不解。
他輕手輕腳地溜進了殿後的小院子裡,入目就是一對粉雕玉琢的兒女拿着紙筆互相比劃的模樣。姐弟兩人你來我往得十分激烈,和想象當中充滿文藝氣息地一人寫詩、一人作畫,兩相得宜的樣子有十分的不同。
“?”
官家原本慈愛的神情,一時之間僵在了臉上。
“……呀,是爹爹。”
趙妙悟率先發現了悄然而至不速之客,撲紅着小臉走到官家的面前,低着頭行了個禮:“妙悟見過爹爹,爹爹怎麼走路沒聲音呀?”
官家見到女兒半是懊惱,隐含埋怨的可愛模樣,不由得朗笑道:“若非不問自來,哪裡能見到妙悟如此活潑的一面呢?”
妙悟的頭低得更狠了。
她在官家面前一向乖順娴靜,今天是和弟弟玩遊戲玩得上頭了,語調和神情才會格外地激動,有違她一貫的人設。年幼的公主自覺在父親面前丢了醜,正十分赧然。
“爹爹還沒問呢,妙悟和肅兒是做什麼呢?方才在殿外,爹爹差點以為你們姐弟快要吵起來呢。”
妙悟有心想挽回形象,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兒說了出來:“是肅兒說的一種遊戲,名叫‘你畫我猜’,我要看着肅弟的畫猜他心中所想的詩句,猜對了才能算我赢呢。”
原來是這樣。官家心中暗道:原來他手中畫紙上的詩句不是妙悟教給弟弟的,而是她猜出來之後謄上去的。
官家不知想到了什麼,面上的笑意頓時更深,瞧向了公主身後試圖降低存在感,從開始到現在一直一聲不吭的矮豆丁:“肅兒,這遊戲倒有些意思,是你想出來的麼?”
壞了,沖我來的。
扶蘇暗道了一聲不妙。
他奶包子一樣的面皮皺了皺,整張臉都寫着懊悔:早知道不逗人類幼崽玩了,結果還是露餡了,可惡。
這一幕怎麼看怎麼熟悉。官家就好像上學時自習課突擊檢查的班主任。自己則是那個被抓了現行的學生。
區别在于,班主任要抓的是學生們偷雞摸狗幹的壞事兒。他要藏的、要解釋的卻是自己明明才三歲,剛才開蒙識字沒幾天,為什麼和五歲的姐姐玩得有來有回的問題。
偏偏此時,狀況外的妙悟還毫無知覺地補上一刀:“爹爹,你不知道,肅兒可真厲害了。有幾句詩連我都不知道,問了懷吉後才猜出來的,”
扶蘇:“……”
他兩眼一黑,隻想狠掐人中。趙妙悟的話直接把他搪塞的後路斷了。
“哦?”
官家眼底的興味更濃:“是哪一句詩?妙悟可還記得?”
妙悟擡頭想了一會兒,才苦惱地搖頭道:“女兒忘記了,隻記得懷吉說,都是出自詩三百《國風》裡的詩句。”
詩三百?國風?那不就是?
官家翻開手中畫冊最後一頁:“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難怪這一頁妙悟沒題字上去,原來連她也答不上來。那麼問題來了,肅兒又是怎麼知道這一句的呢?
扶蘇閉上了眼,事态走向了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一種結局。
“爹爹竟不知道,肅兒聰慧到如此地步,小小年紀連詩三百都能略知一二。”
何止是略知一二?簡直熟悉得不能更熟悉。那可是扶蘇名字的來曆。
但是這些内情官家都不知道啊,官家隻知道幼子明明才開始識字,剛剛初步脫離了文盲的範疇。所以,天然就對兒子有一層濾鏡的他理所當然地得出了結論——
“肅兒啊,是爹爹疏忽了,從前竟然不知道咱們老趙家出了個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