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滿臉自豪地把糯米團般的小兒子抱進了懷裡,又輕捏了下扶蘇又圓又白的耳朵:“怎麼還偷偷地看書,不告訴爹爹和娘娘,隻透露給你姐姐呢?”
扶蘇甕聲甕氣,試圖做最後的掙紮:“沒學會,就是偶然看到的……”
“肅兒,你撒謊!”
年幼的妙悟公主尚且不懂,弟弟到底為什麼要在這件事上撒謊。但她可是有點生氣的:倘若肅兒是偶然一瞥就是她的知識盲區的話,豈不是顯得她這個做姐姐的很菜?
她倏然提高了聲音:“你從哪兒看來的?我都是特意問了人才知道的”
“……”
這個時候說夢裡會有人相信嗎?
扶蘇生無可戀地擡頭朝上看去,抱着他的中年男子的臉上寫滿了“我就淡淡看你裝”的了然笑意。他低低哀嚎了一聲,仗着自己身量尚小,鴕鳥般地埋進了官家寬大的袖袍裡,不肯起來了。
官家還以為是兒子被撞破偷偷用功的事情,覺得不好意思了。畢竟在他還沒當上太子的時候,也曾經偷偷趁夜秉燭用功,想拿出一番本事給皇父和劉娘娘誇耀一番。
官家自以為很能理解兒子的心情。
但是,三歲就能背《詩》啊……官家選擇性遺忘了山有扶蘇篇隻是詩經的三百分之一,隻想象着他把這件事告訴衆臣之後,驚倒一片卿家的情形。
本朝素來有追捧神童的風俗,官至樞密使的晏殊晏相公就是十二歲廷前奏對、驚倒衆人的。
誰能想到,文曲星也托生進他們老趙家了呢。
官家突然覺得掌心有點發癢。
一隻長繭的大手在扶蘇烏黑又順溜的頭發上摩挲了幾下。一個沒忍住,又摩挲了幾下,官家心中的得意之情才稍稍平順了一點兒。
不,其實根本沒有平順。
扶蘇感受到頭頂的觸感,像受驚的山雀般下意識抖了一抖。他從縫隙中探出頭,隻見官家不知想到了什麼,白淨和氣的臉上露出了謎之微笑,兩撇精心保養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
扶蘇豆豆眼:真是完全猜不到這人在想什麼呢。(棒讀語氣)
他扒啊扒,從仁宗的懷裡鑽出來,闆起白嫩軟糯的小臉,認真道:“官家,你會告訴别人嗎?”
仁宗訝然:“怎麼?肅兒不想讓别人知道。”
“對,不想。”
官家沒有直接說好或者不好:“為什麼呢?肅兒是怎麼想的?”
當然是因為不想被當成什麼神童,順理成章被保送上太子之後,你們哪一天發現貨不對闆了,又來找我的麻煩——就像可笑的第一世一樣。
曹皇後猜得沒錯,當太子是官家給趙肅安排好的前程。扶蘇流露出的早慧隻會催化這個過程,讓他的東宮冠冕來得更早、更得人心、更名正言順。
但是這個前程,扶蘇不想要。
也很好理解吧?第一世活成了一個笑話,第二世知道了自己是個笑話。倘若穿越時空之路無窮無盡,那麼第三世他想給自己放個假。
如果趙肅一世是扶蘇人生的終點,那麼他想在此終結掉笑話的輪回。
扶蘇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官家朝他的方向貼過來。後者會意地湊近了一些,想一聽究竟。
“因為我……”不想當太子。
這是扶蘇的真心話,但他一時間想象不了說出來的後果會是什麼。像上輩子父皇對他那樣子苛責冷待嗎?還是直接痛斥他不上進沒出息?
仁宗靜靜地側耳,一副對三歲稚子的童言也無比認真,半點不輕視的模樣。他額上的幞頭也欲靜不止、一搖一晃着。絲毫不知道懷中稚子哽在喉頭的話會如何石破天驚。
扶蘇輕輕抿了一下小嘴:“我是怕被别人知道了以後,又要我背這背那的,那樣很煩。”
“噗……”
仁宗短暫地失态了一瞬,努力繃緊了面皮。
過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官家!”扶蘇有點着急了,他發現自己除了心軟以外,還犯了一個緻命錯誤。
他忘記勒令官家必須保密了!
“好好好,”仁宗卻像會讀心一樣:“朕答應你。朕可以保證不告訴其他人。你娘娘那兒也替你保密。”
扶蘇悄悄地松了口氣。
片刻之後,他就看到,仁宗也湊近了他,用方才兩個人說悄悄話時同樣的距離,對着懷中的小團子壓低了聲音。
“朕還以為,肅兒已經不願意同朕說心裡話了呢,自從你生日宴上行加封禮之後……是那天的宴上人員龐雜,太過喧嚣,吓壞了肅兒你麼?”
扶蘇猛地擡起頭。
他确實是從生日宴上才敢确認内定太子的命運,為此消沉躊躇了好一陣子。連帶着眼前該叫一聲“爹爹”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還以為表現得足夠隐蔽。
原來竟然早就被看出來了嗎?
三歲小孩兒的心情,一時晴一時又下雨,沒幾個大人會當真了看。何況扶蘇稚子的表面下是個活了兩世的成人。想不動聲色地生疏一個人而不被發現,簡直輕而易舉。
那麼,按理說,他明明掩飾得很好的,為什麼官家就偏偏能察覺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