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已至,更漏恒長。坤甯宮中燈火通明。夜中微風浮動,四面燃起的燭光将明堂照得靜默且肅穆,映着帝後二人的臉龐。
“李球,晏幾道。這兩位,就是肅兒未來的伴讀?”
曹皇後的目光從伴讀的名單上劃過,又在仁宗的臉上停留了一刻。
她明明什麼話都沒有說,但仁宗卻大感冤枉,立馬率先解釋了起來:“都是肅兒他自己挑中的,朕未曾有過半點徇私!”
他就算私心裡再愛重于李家,也不會用未來太子的讀書大事當作砝碼。話說回來了,在皇後心裡,他到底是個什麼形象?
曹皇後:“肅兒和官家果真父子連心。”
仁宗:“……”
是真心話呢,還是在陰陽?
曹皇後是劉太後臨終前指給仁宗當繼後的,身上有着劉太後派系的深刻烙印。仁宗又對劉太後不甚待見,這也是帝後關系冷淡的一大原因。不過,曹皇後自己倒是從不避諱出身,甚少對皇帝獻媚讨好,也沒對李家有過額外的表示。
仁宗說完之後,見曹皇後沒有開口反對的意思,暗中松了口氣。
說實話,他和李用和料定的一樣,讓李家有個候選人名額是為了彰顯恩遇,本也沒指望真能選中。但是這李球有些本事能合上肅兒的眼緣,那他自然就順水推舟了。
但是,皇後對兒子的伴讀是有發言權的,如果她不願意李家人在眼前晃悠,皇帝也不得不考慮她的意見。
仁宗猜測道,或許是看在“肅兒親選”幾個字的分量上,她才沒有開口反駁。
他頓了一下,扯開了話題:“晏相公是天下文人之望,晏幾道又是神童之後,資質必不會差到哪裡去。肅兒的眼光果真不錯。”
晏幾道的父親是誰?那可是五歲就能成詩、十四歲被推薦科舉入試,真宗皇帝最為賞識的神童相公晏殊啊。
甚至可以說,大宋一朝尚神童成風,就是有這位宰相的輝煌事迹像根胡蘿蔔在老百姓的前面吊着呢。
誰不願意芝蘭玉樹生于庭階,自家出個神童出将入相、帶飛全家呢?
曹皇後卻注意到另一個問題:“肅兒極為聰慧,那晏幾道想來也不會差。官家可想好了,讓誰來當他們的師父?”
天才有天才的教法,庸才有庸才的教法。要是請來一個老古闆當師父,隻會彼此折磨,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仁宗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捋了把保養得宜的胡須,笑着說道:“皇後莫憂,朕自然早有準備。原想定的是王拱辰,但肅兒選定了晏幾道,王卿又是晏相公的女婿,當不了妻弟的夫子。”
曹皇後聽到“王拱辰”三個字的時候眉頭緊皺,後面才漸漸松開來:“然後呢?官家又定了誰?”
“朕屬意小宋侍郎,皇後意下如何?”
小宋侍郎,宋祁。
仁宗提出來的兩個人選,顯然如他所言都用了心——王拱辰是仁宗欽定的十九歲少年狀元。宋祁也年方二十六歲就名列一甲。
都是大宋有名的才子,年輕時也是鄉裡有奇名的神童,教起神童來肯定也自有心得。
曹皇後微微點了頭,這個人選她挑不出毛病。但在點頭之後,她又輕歎了一聲。
“可惜了。”
可惜什麼?曹皇後沒說,官家卻一下子就全明白了過來。頃刻之間,他都有點愠怒于和皇後的默契了。感情欠佳的夫妻就是這點不好,一切盡在不言中,但偏偏“不言”的内容總是令人尴尬不快。
他知道皇後想表達什麼——可惜了啊,範仲淹大人被貶谪到了陝西去。若不然,皇長子師的位置還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麼?
但一想到範仲淹是為什麼被貶,仁宗和氣的臉上閃過一絲陰影。
表面上,是朝中有人彈劾範仲淹結黨營私,實際上誰都知道,是官家不想再繼續支持“慶曆新政”。得罪了大半朝堂的改革派自然也沒有好下場,各自被貶到天南海北去了。
對了,皇後的弟弟曹評是和富弼交往甚密吧?她是在借機為新政黨人鳴不平嗎?
曹皇後眼中清朗如水,直直對上了官家審視的視線,不閃也不避,好像對他的揣測毫不在意,又像一種率性的默認。
但是,就算帝後的交鋒幾乎擺在了明面上,官家也不得不承認,皇後的話是對的。
“是啊,可惜了,可惜了。”
官家連說了兩個“可惜”。連他也認可範仲淹的人品和學識,放在整個大宋都是罕見的。此人來擔綱太子少師的職位,一定能讓肅兒受益匪淺。
有了範仲淹,再看看宋祁,官家就有點興緻缺缺了。不是宋祁其人有哪裡不好,而是他……有點太過風流,和傳世的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幾乎如出一轍。放在文人雅士身上是美名,但是為人師表就有點不夠堂皇。
“總比王拱辰好點。”曹皇後話裡話外不加掩飾對此人直白的不喜。
王拱辰,剛好就是彈劾範仲淹等人結黨營私最兇猛的那一批。
小人,呸!
官家哂然了片刻:皇後對李氏子當伴讀都沒說什麼,卻對慶曆新政一派回護至此。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不是娶了個皇後,而是傲骨铮铮的言官在身邊。他說不上喜歡,有時甚至覺得恻然。
“那就先暫定下來,朕明日去垂拱殿告訴衆卿家。”
曹皇後:“若是肅兒有什麼别的想法,請官家也多考納些。”
“那是自然!”
官家幾乎沒猶豫就回答道。
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為數不多的默契。
坤甯宮的談話沒有第三個人知曉,帝後二人默契地沒在扶蘇面前提起範仲淹的名字。他們都覺得扶蘇年歲尚小,不宜過早地接觸到官場的陰翳。
要不然,扶蘇順着問一句“既然他這麼好為什麼還被貶出汴京了呀”,他們做大人的又該如何回答呢?
做父母的有諸多思量瞞着小孩,小孩也有秘密瞞着父母。就在同天的下午,扶蘇借口找姐姐玩又去了一趟柔儀殿,實際上呢,是想去見一見妙悟口中的梁懷吉。
能在青史留名的宦官一般分為兩種,要麼有突出貢獻,譬如鄭和蔡倫。要麼就是國之奸賊,譬如劉瑾汪直。
梁懷吉算是開辟了第三條賽道——他是因為和公主的不倫之戀名留青史的。
扶蘇見了梁懷吉本人,果然十分符合他心中的想象。這小子的長相很不錯。難怪能讓妙悟另眼相看。
他穿着内侍不顯眼的衣服,皮膚也比别人白上一個度,在人群中十分顯眼。他的眉目間又有一股淡淡的文氣,行禮的舉止也更加從容優雅,不像個小黃門,像是誰家讀過書的小公子。
聯想到妙悟說過他進宮前是秀才的孫子,眼前的一切也就不難理解了。
“你就是梁懷吉?阿姊說她的《詩三百》是跟你學的?”
扶蘇用挑剔的眼光把人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遍。
但因為梁懷吉的海拔比他高一大截,他不得不擡起頭同人說話,顯得他小大人般的派頭不合時宜地滑稽了起來。
好可愛……但也很好笑。
妙悟的眼神飛快地移到另一邊去,嘴唇緊緊抿着,免得憋不住笑。
梁懷吉隻不動聲色地彎下了腰:“正是小的。不過小的隻不過入宮前多識得幾個字,成王殿下所說的,小的絕不敢當。”
妙悟絕對是跟梁懷吉提過自己,扶蘇想道,但他的态度沒有展露過分毫的破綻,像是應對一次尋常的貴人問話。
誰能想到六歲的小孩能滴水不露至此呢?但一想到妙悟提起他時興緻勃勃略帶點崇拜的口吻,扶蘇又渾身不得勁了。
他癟了癟嘴,又問道:“你怎麼認識那麼多字。聽阿姊說過,你從前家裡有人當過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