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已經規劃好了,他要先聽宋先生講西夏議和的細則,再趁着趙宗實出宮回府探親的機會,實地去一趟大相國寺把西夏的使臣們考察一番。
最後,等到宋夏議和的細節告一段落,官家親自出場拍闆的當天,他試着撒個嬌,讓官家把他一起帶上,趁機在皇帝和百官面前一展他主戰派的風采。
誰能想到呢,戰線拉得這麼長,最後還要登台表演,其實隻是為了光明正大地離太子之位遠一點,再遠一點。
扶蘇認命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臉,發出“啪啪”的聲響。他重振了精神,把反扣在桌上的《論語》捧在手中,默背了起來。
整本《論語》隻有不到一指的厚度,由專司皇室藏書印刻的書局雕印成冊,墨迹明晰清透,紙張也雪白柔軟,捧在手上賞心悅目的。
拜扶蘇的前兩輩子所賜,他對這本書一點也不陌生。不過呢,這還是第一次,《論語》以官方欽定必讀教材的身份出現。
第一世的情形就不用說了,在大秦,什麼孔子孟子、楊朱老莊,都是要給申不害和韓非子讓道的。父皇勸過他好幾次,少讀些歪理邪說移異了心性,但扶蘇自己執拗,一次沒聽進去過。
第二世呢,《論語》倒成了國學了,但隻是那麼多語文必備篇目之一,存在感也不算高。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無比熟悉的句子映入眼簾,勾起了扶蘇兩輩子摻着一點愁腸的種種回憶。
但刨除掉場外的一切,隻看《論語》本身文字的話,孔夫子也隻是個愛講道理,有很多理想主義和一些癖性的老頭。
當他帶着弟子驅車前往六國傳道的時候,肯定沒想過自己日後會被奉入神龛兩千多年吧?
短短的十頁,扶蘇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能滾瓜爛熟,第二天去了資善堂的時候,就去找宋先生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竟然如此之快?”宋祁吓了一跳,不過很快又喜上眉梢了起來。扶蘇不用問都知道他在高興什麼,肯定在想成王殿下果然很聰明啦雲雲,說不定下課後還會跟官家告上一狀。
看在西夏的份上,扶蘇忍了!
他背完之後,宋祁的目光落在兩位伴讀身上:“除了成王殿下,還有沒有人要背的?”
李球搖頭,羞得滿臉通紅,他昨天點了蠟燭背一晚上也才背了四頁半。但是,另一人卻一聲不吭地舉起了手。扶蘇當即又驚又疑地回過頭去。等等,你昨天不是還一臉不情不願的嗎?
宋祁點頭示意之後,晏幾道也阖上書緩緩背了出來,流利的程度不遜于扶蘇這個開了前世作弊器的人。
好啊,你小子背着大家偷偷卷是吧。
晏幾道的行為,讓扶蘇想起前世他上學的時候,班上最招人羨妒的學霸——表面上雲淡風輕說完啦沒學會沒複習,真到考試的時候考得比誰都高。
但是老師是絕對不會讨厭這類學生的,君不見,宋祁笑得更開心了點:“甚好,甚好。既然成王和晏七郎都如此積極,那我這個做老師的也不得不履約了啊。”
他還不忘多安慰李球一句:“李小郎也毋須氣餒,讀書明理總是為了自個兒,不必與他人相比什麼。”
“嗯,我聽宋先生的。”李球胡亂點頭應了不過還是有點低落。扶蘇決定課後再去安慰一下他。
他伸長脖子,沖着宋祁做了個“西夏”的口型。後者挑了下眉,拿起紙筆鋪在扶蘇的身前,用毛筆在紙上勾畫了幾條線,俨然是大宋疆域的外廓形狀:“成王既知西夏,可知道西夏在大宋的什麼方位麼。”
“在西北邊。”
扶蘇也學着宋祁的樣子,自己勾了一副輿圖。結合上輩子的記憶,确定了西夏的疆域大約在中國的甯夏、青海、甘肅一帶,挨着陝西的北邊,最遠遠不到新疆。
宋祁看到後,贊了一句:“殿下的筆墨倒是精當,用石炭筆作畫也有意思。”
又道:“對了,西夏正坐落在大宋的西北方。與咱們漢人以農業為生不同,他們以牧牛羊馬為生、随氣候逐水草而居。雖也有耕種的,但畢竟是少數,不成氣候。”
扶蘇認真地點頭,這和他了解到的情況差不多。北方遊牧民族嘛,肯定以畜牧為主。
“百年之間,西夏隻是其宗國大遼區區一附屬耳。但六年以前,卻能從遼國家臣附庸一躍而成惡鄰,亦能讓大宋在戰場上連吃敗仗。殿下以為,是因為什麼?”
“因為……他們很能打?”
“正是。”宋祁在畫着西夏的紙上,提筆寫下兩個字。一個是“馬”,另一個是“鐵”。
“成王殿下可聽說過西夏的‘鐵鹞子’?”
——西夏人騎着黨項馬,人與馬皆披上鐵制的重甲,隻肖幾個來回的沖鋒,就能沖散宋軍的方陣,造出無數士兵的損傷。他們宋軍還反制不得。
饒是心性曠達如宋祁,想起曾讀過的戰報,想象着宋軍無法反擊,被迫節節敗退的模樣,臉色與聲音也一同沉郁了幾分。
扶蘇不由得咋舌。
沒有人比他更懂這兩種技術疊加在戰争中的殺傷力。冷兵器時代,騎兵對步兵就是降維打擊。何況北宋本來就不以兵強馬壯見長。打不過,簡直太正常了。
唯一出乎扶蘇意料的是,西夏的冶鐵技術好到連北宋都要側目,以至于宋祁專門提了一嘴。他還以為是和遼、金、蒙古一樣,隻憑兇悍的軍力降維打擊的呢。
再聯想到剛才宋祁提過的,西夏裡亦有人以耕田為生,看來他們的漢化程度,要比扶蘇印象裡的遊牧民族要深很多。
幸好專門問了一下,不然用刻闆印象操作就壞事了。扶蘇暗道。
李球冷不丁突然插了一句:“宋先生,您方才把西夏的軍隊說得那麼厲害。可是,他們還是和我們大宋議和了呀。”
宋祁回過神來,微笑道:“對,李小郎說得不錯。”又問:“殿下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要是知道的話,我會背十頁的《論語》然後來問你?扶蘇的眼神明晃晃地表達出了這個意思。
但他還是猜測道:“他們,不想打?”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宋祁平淡中略帶了些誇耀的口吻:“先不說大遼不願見昔日家臣與自己平起平坐,自然會從中施壓。那西夏的領土,亦不及我大宋區區一州之地。一次兩次突襲或可見奇效,但長此以往,怎能長久呢。”
哦,所以宋祁的意思是,大宋的血厚,可以當坦克,比西夏更耗得起。
扶蘇死魚眼:可大宋的家底又不真是你們自己家的,是千萬的士兵和百姓啊!
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先生,不知西夏的國主是誰,今年壽數幾何?”
“西夏國主名為李元昊,今年應當四十有五。怎麼了,成王殿下作何要問這個?”
扶蘇很快轉移了話題:“沒什麼,我就是好奇,這人與官家哪個年長一點而已啦。”
而已啦……yue。
扶蘇有時候也很佩服自己的賣萌天分。
四十有五,四十有五……下課之後,扶蘇還在心裡念叨着李元昊的年齡。這個年齡放在後世,隻能堪稱一句中年。可是在秦在宋都能叫作老翁了。
就算統治階級生活條件好一點兒,可技術水平擺在那兒了,又能好到哪裡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