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談并非長久之計,依兒臣看,殺黨項個片甲不留才能永絕後患。”
三歲的成王殿下用他那嫩嫩的小嗓子說出石破天驚之語。
垂拱殿中,一片寂靜。
坐在正位的官家,連同下首幾位股肱重臣的面容上都有一刹那空白。唯獨彼此臉上相似的愕然,才能證明他們并沒有聽錯。
他們的驚訝不因為别的,抗擊遼北,光複舊州的口号自大宋立國時就響徹朝野間。但高河車、澶淵盟、三川口……連續三代數戰數敗擺在眼前,大宋君臣們已經不敢做扶蘇話裡的那個夢了。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緻君堯舜,四方來朝。那是士大夫還政于三代的究極理想。但連年折損的人口和居高不下的軍費卻是不得不面對的慘淡現實。
人在現實面前,總是要低下頭顱的。
衆臣當中,尤以富弼的感觸最深,慶曆新政是由什麼而肇始的?原本的大宋也堪稱盛世,他的前任宰相公晏殊更是當了幾十年太平相公。然而,與黨項的三年戰争就耗費了大宋近半的國力,他和範仲淹才會打起變法圖存的主意。
而今支持變法者四散離開,宋夏也要和談成功了。他站完最後一班崗,眼見着也要貶谪去地方,陡然間聽見成王殿下的雄心壯志,心中不知有多百味陳雜。
其他大臣也多有相似的想法。他們震驚完之後就是無言的尴尬。一時之間不知該捧場還是該規勸。
誰都知道成王殿下是官家屬意的太子人選。能三歲讀《論語》的天資确實也很高。
鼓勵了呢,萬一殿下榮登大寶之後成了秦皇漢武在世(真要論,老趙家的平均軍事水平還比不上這兩位呢),搞得大宋民不聊生。
規勸了呢,未免太過打擊成王殿下一片稚子熱血心腸……而且,在未來太子面前承認自己打不過,也顯得自己太無能了點。
他們誰也拿不準主意,默契地一齊看向了官家。這時候當然要探探官家的口風,要看做君父的對未來的繼承人有何種期許。
是希望他守成,還是……
然而,本該發表重要意見官家也沉默了起來。他半側着身子撐住下巴,注視着兒子隐含期待的大眼睛,眼底光芒閃動。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扶蘇卻沒有留意到老父親的注視,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幾位大臣的身上。感受到殿中衆臣左顧右盼,誰也不敢開口的古怪氣氛,就連一向恣情随性的宋先生都久違地一言不發,他的心中既松快又得意。
如果他是大宋RPG遊戲玩家的話,大臣們頭頂的好感度條肯定在+1,+1,+1了好幾次之後,因為這句話,無可挽回地一落到底了吧。
果然,他之前制定的方略是對的,鋪墊了這麼久的努力也沒白費。能夠一語震驚四座鴉雀無聲,是他扶蘇應得的!
扶蘇悄悄地,又驕傲地挺起了小胸脯。
卻在這時,有一人罕見地打破了沉默。
“臣認為,成王殿下此言說得有理。黨項人狼子野心、外懼内骜、虎視眈眈,僅是和談根本難以滿足他們的胃口。”
扶蘇:嘎?
他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官家與其他大臣也是如夢初醒般,紛紛擡起頭來循聲望去。官家訝然不已,失聲道:“韓卿,你竟是這樣想的?”
韓卿,誰?
如果是平時,扶蘇免不了把說出這種話的人引為知己。不僅因為他說得有理,難道别的大臣們就看不出來西夏的狼子野心嗎?但在大宋隻有餘力和談的前提之下,敢于說出刺耳的實話,需要天大的勇氣。
但現在的情形,他隻想求求這位韓卿,求求你别贊同、千萬别贊同我啊——
你把别人說服了怎麼辦呢?我是沖着當刺兒頭,可不是沖着當英雄來的呀!
那韓卿卻不顧扶蘇的死活,沉聲道:“臣的想法從一而終,未曾變過。大敗于黨項是臣之無能,非是大宋之無能。雖然宋夏暫時休戰,但未來總有戰火重燃之日,臣懇請官家收拾山河,以備将來不時之需。”
官家沉吟了片刻:“韓卿的意思是……”
“臣懇請官家,于和談之時,大宋之寸土不可讓,決不能讓黨項有機可乘。”
聽到這話,衆臣紛紛坐直了身子,剛才被成王殿下驚天之語一打岔,險些忘了今天的正題。沒錯,他們幾位股肱之臣齊聚于垂拱殿,正是為了讨論一個問題。
西夏的使節團談判時獅子大開口,既要錢又要地。那麼,在最差隻能二選一的前提下,大宋該給哪個?
扶蘇見話題轉移了,悄悄松了口氣。與此同時他也很好奇,關于這個問題,北宋的頂層官員是怎麼想的?
他在坐墊上挪出個舒服的姿勢,津津有味地傾聽了起來。
韓卿——也就是韓琦,是宋夏戰争中前線抗擊西夏的主将。每一寸土地都是他與宋軍士兵冒血拼殺着守衛的,自然不樂意拱手讓人。
他也是唯一主張“以戰逼和”的人,和扶蘇的判斷一樣,料定西夏會戰略收縮為主,肯定不敢繼續打下去。
但因這個主張太過于冒險,自然有人站出來反駁。
反駁韓琦的人是正副兩位樞密使,晏殊和富弼,其中富弼最有發言權——你知道我和範仲淹為啥要搞慶曆新政不?難道真的是閑的沒事幹了?還不是前線兜不住了,導緻後方隻能咬緊褲腰帶供糧供人,連累民生出了大問題?你敢以戰逼和,萬一真的再打起來了怎麼辦?再變法一次,可能嗎?
但除了“以戰逼和”外,他和韓琦一樣,也是主張以給錢安撫為主的,理由也很充分。
萬一給西夏的是地,遼國知道了有樣學樣可怎麼辦,他們也問咱們要地,不給就打過來,咱們是給還是不給呢?
“可是三十萬兩銀,三十萬匹絹,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富相公,你前年也出使過遼國,遼國已經獅子大開口,要求每年增币銀十萬、絹十萬。如今再各添上三十萬,實在是……”
負責掌管财政的樞密使晏殊深深地歎息了,滿臉寫着“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譴責地看向在座其他人。
宋祁……宋祁在一堆參知政事、樞密使面前,他三品禮部侍郎隻是個打醬油的,隻因為是對接西夏使團的前線端口,才能被叫過來開會。此刻,正跟扶蘇一樣,在大佬的争鋒之中一言不發,純看戲。
扶蘇的頭一會兒轉過來,一會兒轉過去,看幾方你來我往,看得眼花缭亂。
其實他心裡倒有個損招兒:現在的大臣們不管怎麼唇槍舌戰,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絕對不可能讓李元昊稱帝與宋平起平坐,最多稱夏國主,維系名義上的宗主附庸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