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也幸好那天他全躲在了蘇轼的背後把自己的臉藏了起來,不然他今天還不能正大光明地看呢!
談判的人選從宋臣換成了皇帝,鋪排的規格亦增多了不知凡幾。除去守在寺外的禁軍之外,光是随聖駕來到大相國寺的官員、内侍、宮女……就有不下數百人之多。他們身着符合身份的莊重儀服,各個行止有度、如流水一般井然不亂,直到歸于整肅的寂靜之中。
而被衆星拱月着的尤為清貴大氣,他仿佛折了一段日光披在身上,積年威重氣度之盛令人不敢輕易逼視。而他懷中抱着的稚子正仰頭說着什麼,他穿着一身紅紗罩袍,胸前金鎖襯得他膚色愈白愈亮,不知在與父親說些什麼,神情靈動又狡黠,宛如畫中走出的觀音坐前仙童。
再加上一夜之間煥然一新的禅房,金獸口中噴吐的淡淡的龍涎香起,遠處傳來宋國百姓的陣陣音浪……
西夏的使臣,哪裡見過這般陣仗?
他們潛心修習了中原文化多年,又在大宋的中心汴京待過不少時日,但今天所見所聞,仍然颠覆了從前的所有認知。就連他們當中最熟悉大宋的楊守素——現在他已經退居次首的位置——從前也隻是區區一秀才而已,拜見過本地父母官、吃過舉人宴的流水席,眼界也不過如此。
西夏本土的使者一向以軍力自滿,以國主李元昊之骁勇宏圖為傲。他們自以為天下英主莫有超過他們國主的。今日一見大宋皇帝,卻被另一種陌生的磅礴之感巍然壓倒過去,就連“兀卒”兩個字喊得都不響亮了。
兀卒,也就是青天之子。放在西夏的語境裡,是與宋遼統治者齊名的皇帝稱号。可在大宋皇帝的面前,他們兀卒的這名号能叫得理直氣壯嗎?
——見過李元昊在毛坯的宮殿裡,鋪着毯子撒酒瘋的西夏本土人士沉默了。
唉,不說了,說多了都是淚。
西夏使臣沒有心理素質特别差的。但是吧,就像人的免疫系統隻能對見過的細菌病毒産生抗體,西夏人在武力上可以随便吹牛恐吓,但涉及到他們盲區的高維度的禮儀文化,他們怎麼防守?
而禮儀文化,恰巧是大宋的舒适區,或者說是統治區。禮儀象征着富足,文化昭彰着文明。與隻能蝸居西北、傾盡全國之力豪賭國運的西夏相比,大宋今日能以數百人而奉區區一君主,未來就能再召集萬人,乃至十萬人……
扶蘇打量的目光一一掃過西夏人的臉:看來這把多半是穩了。
現在就看官家怎麼出招了。
昨天,幾位股肱重臣讨論了許久到底給錢還是給地,扶蘇結合曆史猜測多半是要給錢的,理由正如富弼所說,萬一遼國趁火打劫也問你伸手要土地,你怎麼辦?
然而,在西夏使臣打完招呼之後,把扶蘇摟在懷裡的仁宗卻說:“朕本不欲輕啟釁邊之禍,然爾主元昊原為宋臣,受皇恩而貳心、僭号自立,侵疆戮邊,天地不容也。”
“今爾等恣狂怠悖,猶欲索歲币、割州縣,徒增癡心妄想耳。朕念生靈塗炭,許爾等歸順,然寸土不予、分銀不增。若元昊悉心臣服,當去帝号,束手來朝。”
——寸土不予、分銀不增!
要說在場的人聽到這段話誰最震驚,不是西夏使臣,而是扶蘇。早在前面鋪墊的時候,他就聽得出來官家并不是好聲好氣商量的口吻,直到最後,他更是被吓了一大跳。等等,昨天不還在給地給錢極限二選一嗎?今天怎麼一個都不給了?
誰讓官家一夜之間做出了改變?
扶蘇眼底驚疑不定,扭頭望去,卻見官家沖他笑了笑,摩挲了一把他的發頂。
不,也有可能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話術而已。扶蘇心裡暗想:看西夏使臣聽到官家的話都不吃驚,說明之前談判的拉鋸戰裡,大宋方面肯定提過不止一次,隻是都沒成功罷了。
但他心裡頭仍然希望着,仁宗能強硬地堅持到底。“寸土不予、分銀不增”,這句話從皇帝和談判官員嘴裡出來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西夏的使臣數人中發出一陣交頭接耳的嗡鳴,不一會兒,為首的人站了出來,對官家拱手道:“大宋皇帝陛下,請容許我們商量一會兒。”
仁宗慷慨微笑:“請便。”
接着,他又狀似不經意地補充:“陝西諸師業已厲兵秣馬,唯待朕一诏耳。”
嘶——
扶蘇又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不同意就繼續開打的意思嗎?你是誰,你不是我認識的官家……但是不管你是誰,都不要從官家的身上下來好嗎,好的。
西夏的使臣聽聞這句話,臉色也難看到了極點,但他們沒人敢出口頂兩句。還是那句話,威脅也好獅子大開口也好,從皇帝的口中說出來是不一樣的。
萬一口嗨一句真打起來……兀卒會把他們都撕碎吃了吧!
西夏使臣們叽裡咕噜地說了一會兒,又彼此用手指比劃了半天。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後,他們終于比劃出一個内部所有人都能勉強滿意的方案。
“打下來的土地,我們可以全部歸還。但絹十萬匹、白銀十萬兩、茶葉十萬斤,大宋每年至少要給我主送上這些。”
比起一開始的歲币要價全部打了三折,土地上也松了口。顯然西夏方也明白,宋主來了,就不是菜市場砍價你一塊五我一塊四了。他們需要拿出彼此都能談的方案,不然就是純得罪人。
那麼大宋實際上能接受嗎?
能的。甚至比起晏殊、富弼一開始的預算還少了一點兒。
但是扶蘇的心卻陡然懸了起來,他是真怕仁宗看西夏讓利幅度大,加上在預算内,就一口答應下來——誰讓人家曆史上就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呢。
明明可以再争取一下的!
“官家。”
扶蘇從仁宗的懷抱裡站了起來,把桌案上的茶杯捧在懷裡:“你的水怎麼喝完啦?聽說大相國寺的茶很好喝,我去找人給你添點水。”
扶蘇當然是故意的,為了打岔不讓仁宗開口。找大相國寺特産茶也是為了多拖一點時間,能冷靜下來理性思考。
他“噔噔噔”跑到禅房外,沖着離最近的小沙彌笑了笑:“這位師兄,能不能沖泡一壺大相國寺的春茶?”
扶蘇才發現沙彌原是個熟面孔:“诶,你不就是……”和蘇轼在大相國寺偶遇的老實人小沙彌嗎?法号是叫覺、覺什麼來着?
但當扶蘇和小沙彌對視的瞬間,唯見對面的眼底一片平靜的漠然——初見陌生人時的漠然。
不可能啊,那位師兄明明見過他的臉的,不可能認不出來他。
扶蘇一下子明白了什麼,飛快地往裡間看了一眼,滿臉警惕。
“你不是他,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