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睜眼的時候,目之所及俱是一片漆黑,唯獨窗外透着一點燭火微明。初夏的夜裡蟲鳴也寥寥,襯得清夜愈發寂靜。
房間外的人似乎察覺到了裡間動靜,秉着燭台輕悄悄推門而入。借着光線,扶蘇看清來人是個年輕的内侍,他在仁宗跟前見過兩三回的。
“這是在哪兒?幾更了?”
内侍揉了把惺忪的睡眼,勉強打起了精神回答道:“回殿下的話,這兒是垂拱殿的後殿。昨天殿下您睡到夜半,官家就沒送您回坤甯宮,命小的在垂拱殿給殿下守夜。”
“幾更……快到四更天了。”
四更天已經接近黎明時分,正是守夜人最難捱的時間段。扶蘇微微抿了下嘴:“你把屋子裡的燈點上,去小憩會兒吧,暫時不用管我了。”
内侍道了謝,又說道:“官家囑咐,若是殿下您半夜清醒了睡不着,莫要瞪着眼幹熬着,且好好養足精神,明日随他和晏公他們一起去大相國寺。”
大相國寺?難道說,官家就要親自去和談了,而且時間就定在明天?
扶蘇揉了揉眼睛,有點後悔自己之前隻聽到一半就睡着了。日程肯定是官家和幾位大臣後面議定的。
揮退了内侍之後,扶蘇就倒在了被子裡,小身子毫無形象地歪扭着。
許是因為仁宗時常在此小憩,被褥也沾染了淡淡的安神香氣,還挺好聞的。但扶蘇閉着眼,确定自己再沒有一點兒困意。本來他就睡足了一晚加一夜,更何況官家告訴他天亮了就要去和談,怎麼可能還睡得着嘛?
索性在被子裡,漫無目的地發呆。
給大臣們下的猛料應該是夠了。雖然很抱歉讓幾位年紀不輕的股肱之臣受到驚吓,但心理學上的“錨定效應”足以讓他們給他貼一個“激進主戰派”的标簽。以後論及議儲之事,很難不會有所顧忌。
至于西夏和談,曆史上應該沒出什麼幺蛾子吧……扶蘇擰眉想了一會兒,又乍然松開了。算了,有的話史書上肯定會有記載的,他一點沒印象說明沒有!
……咦?
好像有人問過我這事?
扶蘇使勁兒地回想,腦海中也隐約浮現出個模模糊糊的片影,依稀是仁宗被燭光映出來的輪廓。他們那時候在說話嗎?都說了些什麼?他一概也想不起來。
算了,算了,别想了。
扶蘇阖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刷子一樣蓋在眼底。
主戰派的标簽已經成功貼上,剩下的也沒有他發揮的餘地。舞台搭好了,該唱戲的不是自己而是官家。他隻需要當一個合格的氣氛組,目送和談圓滿結束就好啦。
……
第二天,醒來的扶蘇欲哭無淚。
——誰規定的氣氛組還要大早上被拉起來畫舞台妝啊!
甚至不是早八,是早六!
他睜着困眼,就被有備而來宮人們扯到了銅鏡前,身上被罩上一身比拜師還正式的紅紗袍。鏡子裡的人裡三層外三層的,活像過年時挂着燈籠的路燈,一句話不說都能讓人感覺到熱鬧。
然而,宮人們似乎猶嫌不夠,又變戲法般掏出好幾個金子打的長命鎖,吓得扶蘇連忙一把抓住來看熱鬧的仁宗衣角:“官家,戴上那個我脖子會斷的!”
他說完才發現哪裡不對,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小嘴巴:“呸呸呸,童言無忌!”
又可憐兮兮道:“可我真不想戴……”
官家悶笑了一聲:“你這孩子,哪有自個兒說自個兒童言無忌的。”
又随手抄起一隻長命鎖,在扶蘇的胸口比劃了一下:“好看嗎?”
扶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身前身後卻響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誇獎聲音。
“好看,簡直太好看了。”
“襯得陛下跟小仙童似的。”
“這鎖上的雲紋與官家腰間的玉帶極為相似,一眼就看得出來是親父子。”
從各種角度拍馬屁的人,扶蘇挨個兒瞪了過去,被他眼風掃過的卻都一點兒不心虛,有的居然還沖他笑起來。呃,不會吧,難道這些人說話是發自真心?
他又看向身上鞭炮串兒一樣的禮服:大宋,不是說你崇尚清淡典雅嗎,這種神似大唐的熱鬧風是從哪來的!
最終,扶蘇還是沒逃過被金鎖套頭的命運,人都蔫巴了一點兒。但等到一出垂拱殿大門,看到浩浩蕩蕩一眼不見盡頭的儀禮衛隊,扶蘇又一瞬間理解了。
天子接待西夏代表團,此時不好好地裝一下揚我國威,又更待何時?
他頓時挺直了小腰杆子,也不用仁宗多囑咐什麼了,自發自覺地聽從着禮部和内侍們的指揮官行動,又在長達一個時辰不明覺厲的儀式後,乘轎子龜速行駛到了相國寺的正門口,被人接着下了轎,領到仁宗跟前。
大相國寺早就被禁軍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不複當初蘇轼能随意帶人進進出出的模樣。一想到蘇轼,扶蘇的目光下意識掃向被前來圍觀天子真容的百姓們,他們被禁軍隔絕在數仗之外,都目不轉睛地往這邊望過來,還有人喊着“官家”。
哎呀,有點犯傻了,蘇轼現在才那麼矮一點兒呢,就是來了也看不到啊。
扶蘇敲了把自己的腦殼。卻聽百姓中有人突然大喊了一聲“官家”,像是湖面炸開的水花,傳染般地讓周圍的人一起跟風,一聲聲“官家”喊得此起彼伏。
人浪聲聚集起來十分具有穿透性。至少他們進了大相國寺的禅房後,還能聽得到五六分。扶蘇伸開雙臂,示意官家抱起自己,又湊到人耳邊:“這招效果很好。”
仁宗:“……?”
他露出了不理解但禮貌的微笑。
诶?什麼??
扶蘇大驚失色:難道百姓的聲浪不是你們提前安排好的托兒嗎?不是為了營造主場氣氛,給西夏的使節團們制造心理壓力嗎?
他又看向了禅房另一側等候已久的西夏使節團,發現他們一個比一個臉色難看,打個比方的話和楊守素聽到“厚顔無恥”的程度差不多。扶蘇瞬間就覺得,自己戴了兩個小時的金鎖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