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但是,看着那群小孩戀戀不舍地沖她揮手告别,姜複慈也覺得挺好,隻是那個笑容轉瞬即逝,因為何早栀又開始說話了。
“你姑姥喊你去她家裡玩呢,你去不去?”
姜複慈很不喜歡這話,因為她的母親明明知道她不願意去,但還是要問這麼一嘴,好象這樣就能表現她的開明民主一樣。
“白眼狼玩意兒,你姑姥小時候對你多好哇,又是給你買裙子又是帶你出去玩,比你婆婆對你都好,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死也不去了,跟你爸爸一個死犟樣。”
姜複慈喉頭一動,此時汽車正好駛進隧道,伸手不見五指。她狠狠地抖了一下,胃裡像是硌着一塊冷冰冰的大石頭,被迫聽母親絮絮叨叨。
“小時候啦,你姑姥從小孩子緣就好,你一見她就喜歡。把你帶到小賣部,老闆也喜歡你,是不是?最後你都不願意回你外婆家了,就要賴在人家家裡。”
姜複慈于是跟着想起了姑姥。她想起她溫和清澈的眼睛,裡面像是盛着一泓月光,她想起她家裡朝陽的卧室,被陽光腌漬入味,她想起那些破破爛爛的健身器材和琳琅的小賣部,她想起很多很多,最後全部被濃重的黑暗撕碎,很久以後依然會造訪她午夜的噩夢裡。
何早栀見她不搭腔,于是話鋒一轉,又講起期末考試來。姜複慈頭一次在這種話題上如釋重負,幾乎感謝她換了這麼一個話題。
盡管如此,期末考試她考的古怪極了——陷入了某一個y=10x+7的怪圈,這次是27名。盡管姜複慈自認為對這次考試已經準備得很充分,主要是同學們的水平進步造成了她的相對退步以及試卷内容與她的知識範圍的錯開的矛盾,但是這套理論在何早栀那裡的評價就是:“借口!不要給我找借口!”
姜複慈托着腮,汽車早已駛出隧道,但是天色昏暗,窗外飄着小雨,模糊出光怪陸奇的光影,在車窗上飛速地後退消逝,隻有她的倒影巋然不動。
“高一下就分科了,成績不上不下,整天遊手好閑、沒有目标……”
姜複慈循着這話認真想了一下,她還真沒有目标,也沒想過以後。
小時候和媽媽逛超市,她雖然已經想不起來具體說了什麼,卻記得母親遙遠的、模糊的堅硬面孔。她很早就知道家裡沒有“閑錢”供她“奢侈的”消費,因此很小就懂得把欲望深埋心底,從來不表露欲望,課堂上從不舉手,不承認會有人喜歡自己,因為不抱任何希望,就從來不會失望。
姜複慈還記得她小時候真的很想要一個健達奇趣蛋,那種對味蕾上富有沖擊力的甜味的渴望也貫穿了她的整個童年。時過境遷,她的舌尖似乎感覺到了那種甜,但是小時候那種瘋狂的欲望依然伴随着味覺留在她的記憶裡。
晚上,何早栀又一次告訴她下次考試拿前十來換。姜複慈在床上翻來覆去,覺得好笑,如果第一次壓點分就好了,何早栀沒那麼多希望,也就不會這麼貪婪,或者幹脆掀桌子,不受威脅也不受這個鳥氣。
思緒兜兜轉轉,又回到自己身上,她不紮實的學科基礎、她奇詭的小聰明、她眼高于頂的傲慢和她漫無目的的未來,姜複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好像站在陡峭、突兀的一角懸崖上,面前是沉沉的黑雲和洶湧的海浪,她走進一片黑色霧氣,看見隐隐約約的燦爛天光,但她似乎又忽然身處深海,白色月光溫柔得驚人。
姜複慈醒來時,心跳加速,慢半拍地撈起自己汗濕的額發。天色依舊黑沉,破曉還有很遠。
“如果以後能有人能把我從每一個噩夢中拽出來,擁抱我親吻我愛着我,那該有多好。”
然後她提醒自己,世界上不存在這樣的人,被父母愛着尚有代價,被這樣的人愛着索取的怎麼樣的天價她不敢想象。
姜複慈慢慢抱住自己。她肯定她一定會瘋,那麼這樣的話,早晚有什麼關系,那麼,在此之前徹底放縱一次又有什麼關系?
她真的像别人口中說的那樣是一個好人嗎?
别開玩笑了。
正月初八,整個靖州都懶洋洋的,大街上沒幾個上班的,然而上課的就說不定了。下午六點半,姜複慈照例正在哀傷地緬懷自己逝去的假期,桌上忽然出現一個紙袋,耳邊響起一個甜甜的女聲:“我想了想,你大概還需要這個。”
姜複慈依言拆開,笑彎了腰,裡面是一盒牙膏:“你還管售後?”
“你之前說吃糖太多牙不好嘛,不過你猜怎麼着,是緒松之給我出的主意!”
姜複慈笑不出來了。果然笑容是守恒的,它不會消失,但會轉移。
夏盛玫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她和緒松之度過的美妙假期:看了兩場電影、逛了兩次街、吃了五次飯并打了四次遊戲。夏盛玫很喜歡去商場的電玩城,每次能用完幾大杯遊戲币,隻是姜複慈對這些不怎麼熱衷,因此如果出去玩基本上是去吃飯,次數也很少。
姜複慈有點悶悶不樂,但不好表現出來,隻好岔開話題:“你話也太多了,我要被狗糧撐死了。”
沒想到夏盛玫很認真地說:“你不知道嗎?有人說分享欲是控制不住的喜歡。”
姜複慈一愣,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腦海裡飛快閃過,但當她下意識看向夏盛玫時——她們此時都是把下巴磕在桌子上——看見對方半邊側臉和纖長的睫毛,她還是心中一動。
她倆人的眼睫毛是不一樣的,這點已經被仔細觀察讨論過。姜複慈的眼睫毛是卷翹的,不需要睫毛夾和睫毛膏就能有一個自然的上翹的弧度(“簡直是自帶眼線啊!”),而夏盛玫的眼睫毛是平直、甚至略微下墜的,垂眸時在眼尾自然有一道中國畫裡墨暈的陰影。
姜複慈喜歡用目光描摹那一線痕迹,她一直覺得那是夏盛玫臉上最有靈氣的一筆,但夏盛玫總喜歡用眉筆勾出飽滿的卧蠶,點高光,追求的是韓式風格,對她的審美不敢苟同。
就在此刻,夏盛玫歪過腦袋,臉完全貼在桌面上,就這這個姿勢望向姜複慈——她們初中最喜歡的姿勢:“姜姜,你要知道,對我來說,你和緒松之是不一樣的。他是我一時興起的男朋友,你是我永遠的朋友。還記得我們初中的明信片嗎,我的未來規劃裡一直有你。”
姜複慈被那個眼神望進了心裡,那個瞬間她想起了很多,初中時互換的發繩、厚厚一沓的紙條、閃亮的糖紙和混用的教輔。
是的,我們的未來早就交織在一起了。
“我知道。”…...隻是,你的承諾太不可思議,我一時......不敢相信。”
半晌,姜複慈決定開個玩笑。
“嗯......你這麼說的話,我是正宮?”
“他是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