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這下,縱如姜複慈,也對這話無話可說了。
這家夥哄人撒嬌确實沒得說,完全的天賦型選手。
晚上,姜複慈心血來潮想看星星。但是靖州居民區裡是密林一樣的住房樓,半夜上房頂肯定是會被打出去的,所以她選擇扒着窗框,在漆黑夜色裡找點點星光,因為打開窗戶吹進的空氣冰冷,被何早栀在後面罵了一句。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胳膊都被窗框硌得發疼,姜複慈才發現父親不知何時已經在她身邊站了很久。
他說:“你很累嗎?”
姜複慈其實是在放呆,敷衍道:“沒有。”
“你沒有小時候那麼活潑了。”
姜複慈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順勢坐在地上,靠着邊上的書架,整理何早栀一早就催促她收的、她
卻一直懶得動的厚厚一摞書。
她分出幾張草稿紙,把沒用過的疊好。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方才父親可能是怕她跳樓,被母親指派來看着她。
姜複慈有點想笑,又有點難過。
她搖了搖頭,繼續專注手上的活計,然後不知從哪裡翻出一本厚厚的書來,書皮上赫然是幾個加粗的藝術字——《數據挖掘機:開學十日談》。
她與正下面栩栩如生的“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面面相觑了三四秒,忽然翻開扉頁,果然看見裡面是熟悉的老頭肖像,像記憶裡一樣沖她傻笑。
她往後一仰,樂不可支。初三的時候,姜複慈和夏盛玫的教輔都是混着用的,比如今天她寫幾頁,勾出有意思的題目,另一個人過幾天拿過來,跳着寫,也會給對方留幾句話,每次翻開都是一次驚喜。
姜複慈留戀地往後翻。引言邊上全是亂七八糟的公式和豎式,後面的練習題分成基礎、中等和拔高三部分,大約空了四分之一,空白的地方都是随手的草稿和貼着的便簽紙。
比方說,她現在翻的第98頁,标題旁邊有幾行字:
“服了,算三遍了,三個答案。”
“最後一遍。”(這句話後面打了一個彎彎曲曲的箭頭,一直延伸到一片亂糟糟的草稿裡)。
“是有鬼嗎??”(這句話下面被重重地劃了幾道杠,不難看出當時筆者激動又破防的心情)。
姜複慈笑了出來,她對這題有印象,當時她糾集了一批人一起算這道題,最後徹底失控,互相的争論上升到了人身攻擊的地步,自習課被他們後排的人搞得烏煙瘴氣。班主任了解到原委後哭笑不得,幹脆罰他們一人三道數學題,全部拎到數學老師辦公室聆聽老師殷殷教誨。
她輕輕撫過那些書頁,還記得十五歲的姜複慈奮筆疾書,前半部分的習題集在旁邊還要訂正錯題,寫不下了還要在旁邊貼一張便簽紙,滿滿當當的紅色筆迹,看上去非常認真。
但是姜複慈知道,她那時候隻是在給自己偷懶尋找借口:畢竟筆頭上的功夫做足了,思維上開小差就顯得十分理所應當。
後面十幾頁,這種樣子貨就明顯少了,錯題旁邊隻有紅筆寫的答案。雜亂的草稿紙倒是有許多張,全部夾在書頁裡面,都是她重新做的錯題,潦草地标了題号,整本書平白厚了許多。
姜複慈愛惜地翻閱那些看上去還很新的紙張。有的是A4白紙,有的幹脆是撕下來的試卷空白的邊邊,鉛筆和黑水筆的草稿層層疊疊地交錯着。那個時候的字迹還很稚嫩,偶爾出現的紅筆一撇一捺都大氣磅礴,是她當時數學老師的親筆。
老師年逾五十,教書授課答疑解惑都極有耐心。那時,他們幾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姜複慈把不會的題目做好标記放在老師的辦公桌上,老師有時間了就做好再送到教室裡來,有時甚至還會在答案旁邊出幾道舉一反三的題目,隻是姜複慈總是選擇場外援助,現在想起來也十分内疚,愧對老師栽培。
說來也奇怪,初三時做數學題永遠像是霧裡看花,種種解題技巧明明知道卻總是無法融會貫通,當時浪費不少眼淚和墨水,成績也是中等,普普通通。可是高一某一段時間裡——當真奇怪——也并沒有過多地關注數學,但真的如同“開悟”一樣,數學世界豁然開朗,如同撥開雲霧見青天,抑或遊魚入海如魚得水。明明教學的内容更難了,但是那些題目忽然就能夠做出來了。雖然計算方面偶有失誤,但竟然也有妙手偶得的時候,想來與初三時下的笨功夫關系也匪淺。
姜複慈笑着搖了搖頭,翻過一頁。夾在書裡的一張便簽紙便滑了下來,飛揚地寫着“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是她少年時一筆一劃都肆意的字體。
初三那年,心氣甚高,看了《一代宗師》,向往武俠,最仰慕宮二,最喜歡玉嬌龍,因為見不了世界和衆生,所以對自己就怎麼也不肯服輸。那時候的姜複慈,遇到有意思的題目會見縫插針地找時間思考、演算,包括後來把三年的課程用兩個月補完,最後超常發揮考進普高,應該能算得上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吧?
十五歲意氣風發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曾經飛揚的意氣和驕傲會砰然墜地,她自己又落得這般田地呢?
隻過去了半年哦。
姜複慈垂着眼睛,手指輕輕按在早就幹涸的黑色筆迹上,有點愧疚又有點迷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在心裡自嘲。
中考前,某次模拟考試題目極難。姜複慈卻還是那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夏盛玫對她實在不能理解,來請教解壓的秘籍,卻被她中二又洋洋得意地擋了回去:“我不畏懼失敗,因為我本來就一無所有。”
但是,如今她當真一無所有嗎?第一次月考未盡全力就入圍前十,她心裡當真沒有一點自滿嗎?扪心自問,所謂的和黎燦的交流學習,有幾分是為了自己的學業,又有幾分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呢?如今的她,學習究竟是為了别人的豔羨的目光,還是為了純粹的本我呢?
她有多久沒有心無旁骛地上過一節課、使勁渾身解數地攻克下一個知識點了?又有多久沒有聚精會神地演算過一道數學題了呢?
很久了吧。
姜複慈慢慢回神,她搭住自己的脈搏,借着規律的心跳聲告訴自己:
這不算什麼,不要慌,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