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人聲灌進耳朵裡,忍着一波又一波的眩暈,合歡慢慢睜開眼。
嬷嬷忙将繡花帳子用床柱懸的簾鈎勾住,将一雙簇新的繡花鞋放在床榻上,侍候合歡起身,又叫金雀兒進來侍候洗漱。
“公主可算是醒了。”略活潑的金珠兒感歎一句 。
合歡頭疼的厲害,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也顧不上打量這群陌生的宮女便道:“今天不挽髻,沉的慌。”
金珠兒應了一聲。
不一會,小宮女們提來早膳,胃裡空空餓得難受,合歡拿着勺子慢慢喝粥。
外頭傳來一陣響動,小宮女匆匆進來道:“公主,陛下來了。”
殿裡的人跪伏于地,外頭更是有有許多有序的腳步聲,一重重簾幕掀開,一個明黃色身影闖進來。
她看了一眼就垂眸:面善,穿着龍袍。
頭戴九龍冠冕,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眉心因為長久的蹙起,已經有淡淡印痕,他看上去不近人情,難以親近。
“公主!”地上的嬷嬷焦急地提醒。
合歡這才不情願地起身,跟着宮女下拜,“見過陛下。”
殷明瀾含笑的眸子滞住。
王公公一見這情形心裡叫遭,這是跟陛下較勁呢。
如果是旁人,王公公指定說她怕是活膩歪了,跟皇上弄鬼,但這一位麼,他心裡忖着,怕是越矯情皇上越放不下。
殷明瀾伸手将她扶起來,合歡始終不擡頭。
她心裡突如其來有一種厭惡感,好似這人本就是與她有仇。合歡任性地放縱了這種厭惡:明知她要拜他,還要大張旗鼓地來,不是好人。
剛才醒來時她腦海一片空茫,不知來處,不知去處,隻有一股執念,催促她拿出枕下薄紙,上面隻有一個字:裝。
隻這一個字,就讓人心頭一凜。
往事她記得颠三倒四,偶爾記得,眼前這人很讨厭她。
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讨厭。
合歡不敢表現出一點異常,這種警惕根植在她骨血裡。眼睛也不敢和他對視,就怕他看出什麼。
今天大約是個好天氣,太陽将茜紗窗照的亮堂,洩出餘光落在她臉上,合歡被光擾得晃神,不由微微側臉避一避。
殷明瀾也看見了,她臉上細細的絨毛閃着微光,淺琉璃的瞳孔越發水潤。
如今倒比前些時候更像她了,他心思一動,右手擡起來想要撫摸她的臉,就像兒時一樣。
合歡警惕地往後一退,殷明瀾的手空在當場。
殿裡的人不算少,除卻六七個宮女,還有皇帝來時跟着的太監們,可滿殿奴才規規矩矩地做這殿裡的擺件,大氣也不敢出。
殷明瀾五指蜷了蜷,她低着頭,隻看見她未曾挽起的長發。
他已經有許久沒見過這樣的合歡了,久的就像上輩子。以前青梅竹馬,一處坐卧的情誼,漸漸在她如今冷若冰霜的态度裡化作泡影。
他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良久,幹澀的聲音響起。也罷,本就是他有愧,合歡生氣也是應當的。而且她這副模樣,倒像極了昔日父皇還在時,生他氣的模樣。
殷明瀾有些懷念,他少見地沒在這殿内發脾氣,甚至因為想起舊事,難得心情不錯。
“合歡,你還記得我們以前,特别喜歡吃禦膳房這個芋頭豆沙點心麼?”他坐到一旁羅漢床上,喝了一口宮女奉上的茶水。
茶是雨前龍井,杯子汝窯雨過天青瓷,是他舊日的喜好,如果不是時時在意哪會如此體貼?殷明瀾嘴角一揚,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好笑,方才那股堵在胸口的氣煙消雲散了。
宮人們應聲拿來一碟碟東西。
殷明瀾伸手将食盒打開,端出一疊精緻小巧的糕點,這些他向來不會沾手的事,今日做來興緻勃勃的緊。
拿着一塊點心,往昔記憶猶新,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
剛剛知曉自己對合歡的心意,耐不住悸動,總是想辦法滿皇宮巧遇她,偏偏對女郎心思不了解,一味端着架子憋着氣,氣她不來跟自己說話,兩人整日吵鬧,父皇都頭痛不已。
殷明瀾神色都溫柔起來。
“那時候許多人真心喜歡你,你卻偏偏一直避着我。”他面有懷念之色。
合歡呆愣愣地聽他說話,這些東西她什麼都記不得了,好像在旁觀别人的故事一樣。她不知道該給出什麼樣的反應,眼前人才能停止這無盡頭的回憶,好将她從這漫長的窒息感中解救出來。
殷明瀾的聲音漸漸低落,直至消失。而合歡仍是冷着臉不言語,好似再記不得一般。
他的心裡終于湧出一股恐慌,就好像什麼萬分珍貴的東西,在他懷裡停留了幾息,終于要消失了一樣。